2025年04月28日 星期一
石头记(中国画) 杭州之美 清迈记忆 得失“二然” 苏雪林的钢笔信
第13版:夜光杯 2023-05-30

得失“二然”

丁曦林

老爸在2022年底疫情中走了,令我心痛不已。

烽烟四起的1936年,老爸生于串场河畔。起先家境相当殷实,但老爸三岁时爷爷早故,后来家里又突遭一场大火,从此家道中落。青葱岁月,意识到乡村几分薄田无法铺展道路,老爸决然离开家乡,随兄嫂跻身“沪漂”行列。身无盘缠,也没学历,抵沪落脚点在南卢湾一带,一边学做生意,一边读工农夜校,生活极其困顿。可是当他晚年跟我聊起与几个竹马之交辗转上海、杭州等地找活儿干的趣事,满脸放光,让我意识到,其实年少时的穷苦并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儿,有梦想,肯吃苦,老爸也体会了人世间的缤纷。

上世纪50年代,民族制造业高歌猛进,老爸有幸被仪表电讯系统一家企业录用,从此结束了漂泊。在企业里,肯学肯干的他,先后担任设计、质检等岗位,一度还担任副厂长。孰料,他被安排去崇明“五七干校”学习锻炼,回厂却没有了原先职位,又重捡技术活儿。我问其间缘故,老爸答:“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后来我发现,“二然”态度不仅贯穿他的一生,甚至还护佑他。在一句话便可能惹祸的特殊年代,坦然和淡然,使他躲过了疾风暴雨。

老爸走后,我时常无缘由地想他。一些老照片、老物什、老戏曲等,令我猝不及防地坐上时光机,“回看”不同时期的老爸,并感叹其命运像《阿甘正传》里随风漂浮的羽毛。

老爸和阿甘相似之处,是习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待世界,胸无城府。生活也报以他打开巧克力盲盒时的惊喜。可不,有一天派出所民警“曹同志”在路上叫住他,说:“小丁,你可以报户口了。”老爸喜出望外。那时申报沪籍不凭学历不靠打分,政策只规定,老家名下没有田地的可以留城务工,有田地则必须返乡务农。农村来的老爸就这样拿到沪籍,不久迎娶老妈安了新家。单凭这点,我是不是应该给老爸五星好评?我自小学起填过许多情况表,家庭成分一栏,我总底气十足地写上“工人”。工人阶级令我扬眉吐气,有天然的亲近感。

再说说我的出生。姐姐和妹妹都出生在公立医院,唯独母亲怀我十月左右未及时被送产房,在腹部突遭阵痛时不得不请邻居喊附近阿婆来家帮助接生。父亲下班看到儿子顺利降临,既喜悦又惶恐。他说,似乎从那时起感到养家重担沉甸甸,喜欢四处闯荡的野劲儿收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踮脚凝望家里五斗橱的上方。老爸结婚前的倜傥,结婚时的英气,以及老爸老妈与幼时我们的“全家福”,都展陈在古色古香的镜框里。家里老式樟木箱的箱底藏着老爸以前穿过的米黄色西装西裤,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还铺一层棉布用作保护。之所以说“藏”,因了我自从有了记忆后未见他再穿过。那时他上下班潇洒地飞身跃上“老坦克”,总穿四个兜的蓝色工装和洗得泛黄的白衬衫。他年轻时赶潮也买过一块瑞士“英纳格”,后来很长一段时期却冷落它,腕上戴的是象征上海工人自力更生勇于制造的“上海牌”表。

1960年代和1970年代,物资短缺,“一顿饭”是日常大事,老爸老妈最为此操心。所幸,我的童年未曾有过“饥肠辘辘”。我真切地记得,儿时一听见老爸下班“老坦克”咯吱一声停在门口,连忙探出脑袋,常见他变戏法般笑眯眯拿出一袋苹果或柑橘啥的,使我们几个孩子拥有无数个“傍晚惊喜”。那时实行“做六休一”。每逢星期日,老爸老妈或忙着宰鸡杀鱼,或剁菜肉包饺子,不一会儿香气飘满弄堂。老爸还会酿酒,好几次,我见他将糯米煮熟,在大缸里压实,将调匀的酒曲倒入中间小孔,然后紧紧捂住。几天后,米酒味儿四处飘扬。这时候,老爸将做好的米酒舀进一只只搪瓷茶杯,差我送给左邻右舍尝尝。老爸还会踩缝纫机呢,大男人不惧非议心灵手巧地忙裁剪,让我们年年岁岁有新衣服穿,神奇吧?

老妈时常半夸半讥地评论老爸的技艺属于“三脚猫”。这方面老妈积攒了一箩筐说辞,一辈子也调侃不够。老爸偶尔也脸红脖子粗,但他容易记好,不记恨,坦然淡然至极。

老爸最后一年多里精力和记忆明显衰退,坐电视机前像一尊雕塑。孩子们有时出几道简单算术题,他会愣半晌,答不上了。孩子们有时也会逗他,下辈子恋爱还找老妈吗?那一刻他似乎努力思考了,才回答:“会!”这道题从未有过其他答案。这就是老爸的爱情。

老爸一生既平凡也非凡,在我心里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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