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我刚落籍无锡时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人家在客堂或院子里摆开一张大的竹笾,老人、女人和孩子们团团围着在敲剥西瓜子。起始我误以为他们围着在吃瓜子呢,后细看,乃知他们其实在敲剥瓜子仁,一大堆生西瓜子摊在笾里,笾里放着几个硬实的砧子,年纪轻些且目力好些的女人或孩子就着砧子用小锤子“笃笃笃”敲着瓜子,而后将敲开的瓜子如流水作业般交给老人剥取瓜子仁。他们的动作颇为熟练,几乎一敲即开,一剥就出,遂见一边是白花花的瓜子仁,另一边是黑漆漆的瓜子壳。这使我想起了孩提时猜的一个谜语——“打开黑庙门,露出白观音”,谜底是“吃瓜子”,很形象。我见到的敲瓜子和吃瓜子虽是两码子事,似也可用此谜面来对应。
后来我打听到,无锡的月饼和油酥饼市场很大很兴旺,就需要大量的瓜子仁,于是就把敲剥瓜子仁的活计发放到千家万户,于是就催生了民间这一规模不小的副业。
江南人把厂家(店家)发放到民间的加工活计叫作“外发加工”。其实在我记忆中,敲剥瓜子仁的“外发加工”活计在我老家苏州和其他江南城镇也有。记得类似的外发加工活,如切条腌制的胡萝卜在我童年时也做过,是应了蜜饯厂制作“九制萝卜”,一度学校里也接这活,叫作“勤工俭学”,学生每天课后要切上一个钟头萝卜条,校园里弥漫着一股腌萝卜的酸渍味呢。
从前“外发加工”的活儿处处能见,其功用着实不可小觑。譬如我的老家,母亲和伯母她们一辈子没有正式就业,却天长日久从事着“外发加工”的活计,那活计就是“掉丝”。且说苏州为一大丝绸工业城市,一度有“东北半城,万户机声”之盛誉,城内多的是丝织厂,经常有残次丝类外发到周围人家加工打理,行话叫“掉丝”。
干“掉丝”活的都是家庭妇女,俗谓“掉丝娘”。掉丝的设备很简单:一架仙鹤状的拽车,几柱溜滑竹竿加砖砣石砣固定的丝砣,“掉丝娘”端坐在拽车前,一手拉动架着籰头的“掉柄”,丝砣竹上的乱丝便转动到籰头上。至此,“掉丝娘”的加工活完工。众多籰头送往厂家,厂家便可将丝入机生产。那时厂家发放乱丝和残丝叫“散生活”,“掉丝娘”人头攒动“领生活”,加工完成返回厂家叫“带(送)生活”,领加工费叫作“结掉钿”。由于母亲和伯母天天“掉丝”,这流程我很清楚,也经常帮助她们“领生活”和“带生活”。用包袱包着的一大捆籰头蛮重的,我便操着两大包袱籰头,出入厂家。
我母亲真是方圆一带“掉丝娘”中的翘楚,任何乱丝残丝到她手里都能被整理得齐崭规整,因此获得的加工费颇丰,成为全家的重要经济进项。更大的好处还在于可以同时关照日常生活,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因而一度有丝织厂要请母亲进厂成为正式工人,不过母亲爽然谢辞。她觉得“掉丝娘”岗位最适合她、养家顾家两不误。现在有种“灵活就业”的形态,窃以为母亲倒不失为“灵活就业”的先驱。还有一种被人称为“妈妈岗”的时髦工作岗位,说的是公司头儿为使妇女可以照顾好婴幼儿设置的特殊岗位。那么当年我母亲“掉丝娘”的岗位就是最好的“妈妈岗”。
值得怀念和赞美的“外发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