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树下的回忆

□鞠康

“五月杨梅已满枝”，我来到了家乡余姚，我的父母都已安眠在杨梅树旁的小山上。望着潺潺的流水、嫩绿的茶叶、乌红的杨梅，我明白了父母生前深深地爱着家乡的缘由。

站在杨梅树下，我想起了母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来家乡时才四岁。我望着满树悬枝的丹果，仿佛又回到了七十二年前的五月端阳：两个哥哥站在树下采着杨梅，我机灵地捡着刚从树上掉下来的红果，小心翼翼地捧着，向坐在茶树旁休息的父母跑去。梳着发髻的母亲抱着才出生一个多月的小弟弟，憨厚的父亲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我边跑边叫着：“爹爹！姆妈！吃杨梅啦……”

我在杨梅树下，想起了母亲曾给我讲起父亲的故事。父亲在十几岁时戴着毡帽，背着包袱，只身走出了山坳，在上海虹口烟纸店里学生意。后来攒了些钱，在老城厢的中华路上开爿煤炭店。因为他买卖公道，待人和气，所以生意很好。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看到父亲推着装满煤球的车子去送货时，我和弟弟就坐在门槛上等着他回来。因为父亲一回来，就像魔术师一样，从筐里拿出石榴、桃子，还有大西瓜。有一回，竟然从里面捧出两只小白兔，这下弟弟乐得像兔子一样又蹦又跳，父亲就这样爱着我们。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坐在门槛上掰着吃石榴的情景，我喜欢石榴淡淡的甜味，更喜欢玛瑙红般的石榴籽带给我童年的遐想……

但在我读高二时，父亲患了一场重病，在迎春的爆竹声中，他却离开了我们，我永远也忘不了丙午春节我家的凄凉和悲切。

春节过后，寒假也快结束了，我准备返回浦东杨思中学。好几次想向母亲要学杂费和膳费，却欲言又止。一天，终于向母亲开了口，母亲似乎早已做了打算，一声不吭地退下手上的戒指，包进手帕里。我一看，顿时全明白了，流着泪恳求道：“姆妈，别去卖掉！这是爹爹留给你的纪念品……我可以不读书了，我去工作吧……”母亲执意不肯让我辍学，再三说我还小，一定要完成学业，并说这也是父亲的遗言。

我在校住宿，一个星期后回到家里，见墙角多了一个又笨又大的铁家伙，边上放着满满一篮子狭长的铁片。母亲告诉我，这是用来做顶针的。只见她把铁片放进机器的槽里，然后使劲地去扳那铁柄，铁片弯曲成了铁圈，就是缝衣服时套在手指上的顶针箍。母亲很开心地对我说：“这样，我白天在里弄生产组里糊纸盒，晚上还可以在家里做顶针，每天多赚几个钱。”说完，她忙着下楼张罗晚饭去了。我试着想帮母亲干些活，可怎么也扳不动那铁柄，我恨自己太无能了。我知道母亲正患肩周炎，连梳头都抬不起手，但为了多赚几毛钱，她要扳多少次铁柄？她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我不禁潸然泪下。几十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件事，我还是会泪流满面。正是母亲的刚毅、乐观的性格影响了我，使我一个瘦小、懦弱的女孩也渐渐变得坚强起来。

我站在杨梅树下，亲手采下了杨梅，供奉在父母墓前。我轻轻地说：“爹爹！姆妈！我来看你们了！”现在，我真正明白了父母不愿离开家乡的原因了，只有在美丽的红土地上，才能让他们找回青春作伴的美好岁月。我也深深觉得，只有在爹爹姆妈的面前，才能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仿佛自己永远是一个有爹爹姆妈呵护的孩子，仿佛一家人还欢欢喜喜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