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烟桥致陆澹安函
范烟桥用星社笺纸致郑逸梅函
1964年星社旧友为周瘦鹃、郑逸梅、陶冷月在新雅饭店祝寿
严独鹤、陆蕴玉夫妇
2023年部分后裔于新雅再相聚
◆懒 云
江南做寿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周瘦鹃、陶冷月、郑逸梅三位江南文艺家同年出生肖羊,友谊笃深,曾数次一起做寿宴友,传为佳话。而寿宴之外,三老以及星社社友间那些“不同的意味”,更是令人回味绵长。
结社于双星渡河之辰
旧时文人取名,常依内心向往之意境,如周瘦鹃、郑逸梅、陶冷月。瘦鹃、逸梅、冷月三景相融,三境相契,而这三位文艺家也相知、相敬长达半个多世纪,深厚情谊经受住了时间和历史的考验。
郑逸梅曾向周瘦鹃索“生挽诗”,所谓生挽诗,就是替健在者作挽诗。有资格写生挽诗的必定是至交好友,这从诗中即可看出:
输君妙笔吐奇葩,补白称王也足夸。逸韵清才谁得似,前身端合是梅花。
同乡同社复同庚,好好先生并有名。君若衰颓我亦倦,何妨携手更同行。
诗中“同乡同社复同庚”说的是两人同是苏州人,还同岁,而且还同隶一个社团,这就不能不说到星社。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星社由范烟桥、郑逸梅等发起,在苏州成立,成立时仅九人。星社的成立极为随意,范烟桥曾回忆:“在七夕的那一天,他(赵眠云)约我和郑逸梅、顾明道、屠守拙、孙纪于诸君,以及族叔君博到留园去。我和姚苏凤及舍弟菊高同去,在涵(寒)碧山庄闲谈。大家觉得这一种集合很有趣味,就结成一个社。”社名则因范烟桥一句话而定:“今夕是双星渡河之辰,可以题名为‘星社’”。
郑逸梅和范烟桥平生记录星社的文章最多,其中以郑逸梅的《星社沧桑》和范烟桥的《星社感旧录》两篇最为详细。20世纪30年代,星社已由九人发展到一百余人,陶冷月和周瘦鹃也在20年代先后加入了星社。当时苏州和上海的众多文艺名家,如程小青、包天笑、丁悚、陆澹安、陈蝶衣、徐碧波、陈灵犀、程瞻庐等,还有近些年“重出江湖”的唐大郎、陈巨来,都曾是星社社友。
星社的雅集初时多在苏州,后时而在各社友家中,时而在苏州各大园林里。其中一个叫“吴苑深处”的茶馆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这记录在郑逸梅的《星社沧桑》里:“苏州城中心太监弄,距玄妙观不远,有一茶肆,名吴苑深处。这茶肆和寻常不同,它分着好几个地方,有四面厅,有爱竹居、话雨楼,以及其他种种,略具园林台阁之林。因分区故,茶客虽多,也就不觉喧闹,且客以类聚,各得其所。我们星社诸子,得暇常往那儿闲坐聊天,所以同文来苏,只需在吴苑泡一壶茶,就能找到熟友。尤其赵眠云豪爽好客,往往雇舆买艇,伴着陟天平、登灵岩、探梅邓尉、赏荷山塘,极诗酒之乐,尽盍簪之饮,且星社为之举行临时雅集……”
“水炖寿星”于绿岸苹洲
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星社社友很多移居沪上,因而星社后来的雅集多在上海举行,冠生园、半淞园、豫园以及各大饭店都曾经留下他们的欢声笑语。星社的雅集常因一时之兴而起,说集就集,但七夕、农历或公历新年是常聚的,还有就是为社友祝寿,这是星社的传统节目。
程瞻庐五十岁时,社友们就曾雇一小船,设船宴为其庆生。《星社沧桑》描写了那天的情景:“绿岸苹洲,清波滟漾,水乡景色,野趣宜人,我们整整玩了一天,不忆哪一位社友,撰了一篇《水炖寿星记》,发表在报刊上。”这篇《水炖寿星记》其实出自徐碧波之手,发表于1927年的《新闻报》,文章生动有趣,将大暑天社友们一边泛舟葑溪、吃点心、品船菜、挹清芬,一边大汗淋漓“骄阳辐射,凉风敛迹。舟役虽常以巾进,汗竟愈拭而愈多”的情境描写得栩栩如生,令人捧腹,尤其是那天的点心,“质文而式隽”,入口即化,社友们纷纷“不及待箸,争以手代,一攫即尽”,以至于“鹤稍迟,不得饱食”。而“水炖寿星”之语实际上正出自郑逸梅。
星社的祝寿,别出心裁的还很多,如有一年,社友们在东方饭店最高楼,为严独鹤祝寿。又如蒋吟秋写于1943年的《秋庐散墨》回忆了程小青和范烟桥五十大寿时的情形:“去年夏,小青大衍之庆,以时值非常,虽朋好有祝瑕之议,而坚辞勿应。后遵徐子碧波之约,集合文友十数人,以聚餐方式而尽一夕之欢。今岁春,烟桥五十华诞,以荣宝斋集册,遍征书画,以志纪念……”范烟桥的这本五十寿庆的册页,有吴湖帆、丁悚、蒋吟秋等的画作及亲朋好友的贺诗。更有趣的是,他还自述往事二十八则,由钱云鹤画成二十八幅图,并请星友每图各题一诗,蒋吟秋、徐碧波、郑逸梅、陶冷月俱有佳句,陶诗云:“诗成峭立耸吟肩,澹泊情怀欲隐田。醉酒常邀秋夜月,养花最爱晚晴天。功名利势心非愿,书画文章兴不迁。吾写丹青经卅载,种梅自愧乏余钱。”
虽然据范烟桥《星社感旧录》,星社在抗战爆发后即“星散”了,但实际上星社社友的交往不管在战争的硝烟里,还是在时代的动荡中,其实都不曾停止。1944年社友顾明道过世,社友们曾为他发起合作书画扇,以润资助其后人。抗战后,1946年《铁报》曾刊登《星社小集》:“(十月十日),严独鹤夫妇到苏州,星社同人就借此机会,发起到松鹤楼欢宴,深居简出的赵眠云,忙于社会事业的范君博,都翩然而至……这可算胜利以后,星社第一次的盛会……”这次盛会由《苏州明报》社长张叔良做东,大家笑说:“新闻记者吃十一方,我们吃了十二方了。”
“三羊开泰”于新岁
这样的祝寿雅集,一直延续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郑逸梅《陶冷月与新中国画》一文中提到,1954年星社旧友们曾为他和周瘦鹃、陶冷月共庆生日:“尚记得我们六十花甲,诸友好为我们称觞祝寿,设宴于淡水路的冷月画室,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严独鹤即席赋了一首七律,我们三人交换了礼品,也算是缟纻联欢了。”
十年之后,1964年星社旧友再次为三人祝寿。星社旧友陆澹安文孙、著名篆刻家陆康先生主编的《澹安藏札》一书中,收录有20世纪六七十年代陆澹安与丁悚、朱大可、严独鹤、陈灵犀、范烟桥、郑逸梅、程小青等社友的来往书信,其中在范烟桥和程小青的两封来信中,可以深切感受到社友们对这次祝寿的殷殷期盼,及相互之间的高山流水般的情谊。1964年3月9日,陆澹安收到范烟桥函:“闻海上诸友又将雅集,为逸梅、冷月称觞。一得来简,即与小青、瘦鹃、吟秋同来,良晤有期,不尽缕缕,即颂 春好!弟烟桥上言。”近一个月后程小青函亦到:“碧弟函告,沪上老友拟为鹃、梅、冷三兄七秩称觞,弟曾征求鹃、桥、吟三兄同意,届时当联袂去沪,共谋欢聚、日期可由兄等酌定,最好以星期五、六、日三天为宜,因此间政协学习,定为每星期一、四,弟等四人同组,若同时缺席,似不甚妥。前已函复碧弟,日期以下月中旬为佳,唯星期几则未提及,希与碧弟及诸老商定后示知。桥、吟二兄恐临时难觅旅舍,届时乞先为代定。又及。”两封信均由苏州星友发来,商定雅集日期,表达期盼之情,更可看出,星社雅集的延续,以及社友们的不离不弃。
1964年5月16日,以上提到的社友外,另有朱大可、朱其石、平襟亚、管际安、沈禹钟、孙雪泥等,一起假座新雅饭店,为周瘦鹃、陶冷月、郑逸梅“三老同庆”七十大寿,因三位寿星属羊,诸友戏谑为“三羊开泰”,星社的这次盛会,成为当时文坛的一段佳话,分别被郑逸梅、陆澹安、陈巨来等所记述,而这次聚会的照片则被社友丁悚完好地保存下来,不久前在刘海粟美术馆展览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同的意味”于相惜
时隔五十九年,2023年6月17日,由周瘦鹃文孙周南和作家曹正文发起召集,三位寿星的后人及友人相聚在同一地点——新雅饭店,延续当年那段美好佳话。参加者有陶冷月公子陶为浤及夫人、郑逸梅孙女郑有慧、严独鹤文孙严建平、丁悚文孙丁夏、施蛰存文孙施守珪、董天野公子董之一、金性尧女儿金文男、蒋星煜公子蒋金戈、朱大可曾孙朱瀚、陈陶遗曾孙女陈颖,九十四岁的张应昌老先生亦来捧场。席间,回忆往事,把酒言欢,其乐融融,尤其想到当年星社旧友在此相聚的情形,更是感慨万分。
江南水养江南人,九十四岁的老宁波张老先生在鲐背之年,还经营着一家糕团店,专做正宗宁波年糕,以“诚信、仁慈、真实、奋起”八字为经营理念,其中的葱油年糕堪称一绝,可与老上海葱油饼一较高下,江南韵味十足。陶夫人和曹正文先生都好摄影,把握光线、挑选角度,为这次时隔一甲子的世纪相聚,留下了许多珍贵镜头。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是范烟桥回忆星社时引用的一句诗,人都是渴望知音的,正如范烟桥所述:“但是我们偶然相知,提起了星社,似乎还能微微地起着一种友情,而社外人也常以星社为一个可爱慕的结合,那么星社或许和其他文艺团体,有些不同的意味。”是的,这些“不同的意味”尽在不言之中,也在后代中延续,正如浩瀚星空之中的那些星,相互照耀,却又独自发光,相互吸引,而又相携而行,循环往复,直到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