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下午四点多,月亮就在天空上挂着了,形如一瓣西瓜,色如春卷皮。平时也经常抬头看天,但很少在日光朗朗的时候看到月亮,这一次看到时还是略略有些吃惊。
是在皖南的深山里。一抬头,就感觉这是别人家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清澈,像是大海被搬到了天上;再看看身边,全是高低不一、密实而又瘦弱的树,宛如操场上挤满的少年。立在坡上,蓦然看见山坳里窜出一抹红,是高大的杉树抢先发布的颜色;茶园边上的几棵笔直、高大的枫树,还没有什么动静,但它们挨在一起的样子,像极了一户人家几个成年的儿子。
月亮钻进云层,好久都没出来。一位老人从山坡的茶园下来,挑着两只大篓子,坡很陡,篓子摇摇晃晃,我立在坡下看,提心吊胆,生怕老人摔倒,但担心显然多余,老人稳稳地走了下来,篓子里是圆圆的茶树果,榨茶油的。
他挑的担子看样子并不轻,但好像并不吃力,嘴唇上叼着的那根卷烟快烧到嘴巴了,还没舍得吐掉。
我们要去的是老储的大哥家。菜已经开始上桌,都是老储的大哥烧的,有土鸡汤,有小河鱼,有从地头沟渠里割来的水芹,有腊肉。最受欢迎的是水芹和腊肉,水芹有清香气,腊肉的颜色泛红,油亮亮的,吃在嘴里,绵延的醇香味来回穿梭。老储说,这叫老腊肉,没有放冰箱里,而是挂在屋梁上晾着的,山里通风,温差又大,放上大半年也不会坏,且越放越香,要是放在冰箱里,香味就走了大半。这种说法倒是稀奇,但也只能感叹一下:城里没有这样的温差,也没有屋梁,当然也就没有吃到老腊肉的福气啦。
老储大哥家背靠青山,面对青山,门口的水泥地一尘不染,屋檐下的柴禾摆放得整整齐齐。房子是穿枋的,香火台上摆着一口挂钟,红双喜牌,和房子一样,都是他们的父亲留下的。他们家从父亲那一辈由大别山区迁到皖南这座深山里,迁来不久,父母就去世了,老储和弟弟全靠大哥拉扯长大。为了供养他们,大哥在二十多岁时去南方打工,挣了钱,一分钱也舍不得多花,全用来给他和弟弟成家。他和弟弟成家了,可大哥却被耽搁,一直单身,如今快六十岁了。这么多年,别人家都盖了楼房,他大哥住的还是父母留下的房子,不是盖不起楼房,而是他大哥觉得一个人住楼房没必要,守着父母留下的房子,心里更安稳、踏实一些。
老储的大哥从屋里进进出出,还在把菜往桌子上摆。他穿的那件蓝色茄克衫有些旧,却是干干净净的。山里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爱干净,也多半瘦精精的,常年上山下地做农活,不可能有肥胖症。老储的大哥也是瘦精精的,他每次把菜放到桌上,就会笑一下,马上闪身走开。我们让他坐下喝酒,他也只是笑笑。
老储说,他们这里的乡下一直有个规矩,家里来了客人,烧饭的人是不会上桌子的。我们老家那地方烧饭的多是女人,她们确实是不上桌子,可现在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了。老储说,他大哥家没有女人,男人的活、女人的活他大哥都要做,他们小时候他大哥还帮他们洗衣服、缝衣服、缝被子,家里只要来了客人,他就学着做饭,然后像女人一样等客人走了才吃。老储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端起酒杯喝酒。
吃完饭,走出屋子,月亮已经爬到山脊上,好亮好亮。月亮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像在水里洗过的。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回头看老储的大哥家,灯火阑珊,一个影子独自趴在桌子上吃饭,不用说,那是老储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