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旧历新年,最有年的味道。近日,爱去菜市肉摊前驻足。
临近除夕,这座城市的主妇们仿佛领取了神启,三五成群集结于肉案前,大肆采买猪前胛,装腊肠。摊主遵嘱,撕一角小纸条,飞速划拉几笔甜咸抑或麻辣字样,啪一声贴在肉上,装袋。一份一份,按照前后顺序有条不紊地排列着。
半爿黑毛猪拖上案板,庖丁解牛般剔除肋排、筒骨、扇骨等,剩下软塌塌一摊肉,冒着热气的,火速被分割成一块块,一会儿便被主顾们认领完毕。
无比热爱这喧闹的氛围,连同肉案师傅身上那条黑皮围裙晶晶亮的油光,也是可亲可珍的。
平素,作为一名不甚热爱生活的人,连行路均是着急忙慌的。一挨春节前夕,一颗焦躁的心不知被何方大神遍洒圣水,已然宁静一片,以局外人的闲情徜徉菜市,咸咸淡淡补足人间烟火。
有位邻居,唯一宝贝女儿定居南国,早年,老两口一并跟去看护外孙。年年春节,邻居总要回来一趟。何故?不过是为了装几十斤香肠带过去,说是广肠不合胃口。他千里迢迢回故乡过春节,就为了故乡一味。
为了年三十餐桌上有一钵腌笃鲜,每年我必须腌一刀咸肉。
往年,怕麻烦,一律让卖肉的老板娘协助抹点食盐,拎回,密封于不锈钢盆里,放北卧空调外机上静置一周,晾晒。今年,决定改良一番。花椒与盐一起焙香后,一点点抹在肉上。另腌了几根肋排,它们正被吊在竹竿上接受阳光夜霜的洗礼。
早晚去露台观天象,情不自禁将鼻子凑近闻闻,是复调的香气——花椒的麻香裹挟着肉的咸香,丰腴,醇厚,确乎治愈人。寒风里再消几日,便可享用了。
咸排,不仅与冬笋是一对好搭档,亦可与白萝卜同煨。世间总是白萝卜常有,而冬笋不常有。
咸排剁成小块,温水清洗后,入油锅煸香,移入砂罐,滚水没过,顶沸,霎时汤白如乳,白萝卜切滚刀大块,丢进去,改小火咕嘟数小时,关火揭盖,萝卜吸饱排骨的肉香气,入嘴沁香馥郁,稍微抿一抿,即刻化作一摊汁水。末了,再啃排骨——得益于盐与阳光的成全,而涅槃了的咸香,直钻肺腑肝肠。
是的,确乎要啃,必须以山顶洞人最原始的吃法,方显身心舒豁。直接用手捏一块,横在嘴边啃食。咸排骨的滋味,较之鲜排骨,不知要高几个档次。二者之间,注定隔着一条寒冬的河流。
倘吃得豪横点,不与任何菜式配搭,直接隔水清蒸,美味更上一层。
年岁渐长,愈发热爱手工。腊月里,我又新增了一项技能,也可能是招惹了晒神——每见品相好的白萝卜,执意买回。背靠暖气片,先后切出十余斤萝卜,将之晾成细如毛线的萝卜丝儿。最享受的,则是切丝的过程,内心开阔又安宁,直至切得胳膊抬不起,方才罢休。
一日,牛肉打折,忍不住买回些许,以盐腌法炮制,食盐花椒双双加持,放冰箱静静发酵三日,挂出晾晒。一块块肥厚玫红的牛肉,在冷风中悠悠荡荡五六日,龟缩至黝黑的一丢丢。纵以温水浸泡过,下刀却也生涩,手腕都切痛。热锅冷油,以小米辣炝锅,与青蒜爆炒,入嘴,香绝孤城。
一个寒风瑟瑟的早晨,早市鱼摊前,忽现几十条一米长的青鱼,集体游弋于阔口深桶中,迅速围拢一群食客叽叽喳喳不停。抄起网兜捞起一条,十余斤重——这用来腌制鱼干,该多美气啊。晒干后斩成一块块,放在陶制的坛子里,底层搁半盏花雕,整个坛口以荷叶密封,静置数月。揭开坛子,鱼肉深红,酒香扑鼻。
一碗酒糟咸鱼,也算春节餐桌上的独一味。
最近,又打算腌一件物什。它太漂亮了,每次超市遇见,都会多看几眼,确乎是萧瑟寒冬里一团团玫红色火焰,比霜后银杏叶还要绚烂多姿。后者,我一出门总要捡拾几枚,旧我迅速复活——倘回到可以写信的年月,想必随信附赠几枚吧。
惜乎,日子是往前过着的,旧时代不再。但我何以不能腌点儿红萝卜呢?不贪多,七八根足矣,切成食指长短粗细,用缝衣针一条条串起,挂在外露台一点点阴干,每每黄昏归家,抬头必见那一串串红红的火焰,想必暖意融融。将八角、花椒、香叶炒熟,碾成粉末,与萝卜干同腌,放在糖水玻璃瓶中杵紧,密封月余。热锅冷油,几瓣老蒜煸香,一撮萝卜干,下锅炝炒,激点凉水,酸脆纵横,香气弥漫。
早餐一碗小米粥,佐以萝卜干,咀嚼有声,大抵金不换。
空气中的年味儿,一日日浓烈,而人的胃口却越发寒素,荤腥食得多了,格外想念一碗白粥。而一碟萝卜咸菜,最得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