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4日 星期六
春之祭(纸本设色) 收旧书的老掉牙 新的早晨 咸骆驼 我的“春运” 不妨先去“画龙” 连枷
第13版:夜光杯 2024-02-27

连枷

李明官

后坝水泥桥板上,分摊两排晚粳,稻穗略青,秸秆已软。于一旁挑挑拣拣的正志朗声说道,稭青籽黄开镰最好,不脱稭,不散粒,再晒几个太阳,就好拍打了。这种无师自通的耕获经验,实则得益于历代先民的口授心传。《齐民要术》所谓“早刈米青而不坚,晚刈零落而损收”道尽收获其时,恰到好处之至理。言不虚传,确为农耕精髓之集大成者。正志曾经做过生产队长,未必通古籍,但简单质朴的劳作方式毕竟古今脉传。

被问及为何不使用轻便的竹具,正志啧啧着,抱怨存放农具之室低矮潮湿,保管不善,致使多件锹钯锈蚀,不堪大用。正志一边翻着稻草,一边揩着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眼前的连枷,乃正志花了一个下午的时辰赶制而出,制作当然比不得专业匠人的精致。不过,粗柄厚板,力大势沉,拍禾落穗或有事半功倍之效。

正志居于我家东巷而南,和三舅家是邻居,相处亦佳。他们两家自留地紧挨,故而舅父舅母西去后,园地俱为正志莳弄弄盘摸。也不过一两分地,无须兴师动众,劳烦机械收获。是以,他们夫妇二人以原始的方式收稻获粮,亦不失嘉实入仓廪之洒脱。

虽是一柄乡村凡俗农具,连枷的渊源实在不容小觑。始于春秋,成于盛唐的连枷,一直在厚重的农历里和我们遥遥相望。“霜时天气佳,风劲木叶脱。持穗及此时,连枷声乱发。”虽则彼时的连枷为单棍或双棍,形制与而今有异,但物候节令,村舍场圃,劳动情状,一何相似。倒是元代《王祯农书》所载愈发切近:“连枷,击禾器。……其制用木条四五茎,以生草编之,长可三尺,阔可四寸。又有以独挺为之者。皆于长木柄头造环轴,举而转之,以扑禾也。”其情也笃,其景也真,远隔着七百年的稻场,回望邃远浩博的农事,我们耳畔犹自回旋着清脆的拍击之声。

我们家废旧的猪圈里,依然横着一柄坚实的连枷。笔直的竹柄,首尾及中间部位各有一圈黄黑之纹,乃烟熏火燎修整所致,故里谓之“抈”。赵万庄集镇的石桥头,有一爿竹器行,兼售篙子和各种锹钯之柄。雪亮的篾刀,猩红的火舌,最先逼人眼帘。对那些青皮竹柄,尤其是弯曲者,须先削净毛刺,复以文火烧烤关节,至软,渗汁,凉水泼浇,一头置于条凳上的铁环内,俯身压直,一袋烟的时辰,大功告成。此种直柄之法,里人亦称“醒”。虽然皆为动态性,而“醒”与“抈”相较,似乎更加趋于形而上。

山藤紧密缠着四根不足二尺的厚竹片,做成拍板,轴套相连于柄,便是一件就手的农具了。连枷多作用于夏秋两熟,无非是打豆扑禾,净稭拾遗而已。秋场既毕,父亲便将连枷洗净晒干,坐于檐下,一遍一遍地拭擦着桐油。风干桐油雨干漆,桐油味重,熏人。我在上风处尚且捂着口鼻,难以承受,父亲却不以为然,甚至还凑近油亮的连枷,扇动鼻翼,嗅嗅。那种舒适和惬意,仿佛沉浸在十里稻花的清芬里。

缠绕的藤蔓耐不住经年拍打,终于崩断几茎。父亲亡羊补牢,及时找来粗铅丝,加固了几道,免却了连枷散架之虞。而今,连枷已经在无以数计的拍打,在岁月之河的荡涤中,消磨了曾经的棱角,光滑圆润。那些粗铅丝,亦在大地之掌的摩挲中,光华内敛。一切依旧,只是,为一柄濒临崩溃的连枷延年续命的父亲,却无以拯济自己。他在八年前的那个立夏,杳然而去。从此,和我对视的眼神,只在墙壁上那张黑白相片中溢出,遥远而切近,渺茫而温暖。

闲置的连枷柄上,偶尔有一只蜻蜓掠过。门楣上的花边已经泛白,铺陈的鱼鳞瓦不动声色。草木葳蕤,流云悠悠,绚烂和静美凝视于季候的交汇之处。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