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
记得以前有一副关于读书的励志对联:成文自古称三上,作赋于今过十年。上联是说欧阳修的故事,众亦皆知,所谓“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可见欧公很用功,善于利用各种时间;下联则是指西晋文学家左思,花了十年功夫精心打磨,终于写出名篇《三都赋》,因文章太好,故一经问世即引得大家竞相传抄,以致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据说左思于创作十年间,在家中任何地方如庭院、卧室乃至厕所等,皆放置纸笔,偶得一句,立马记下。常年坚持方始成,所以要想名动天下,自然不能靠一下两下。
欧阳修做文章“三上”的故事流播很广,我年轻时听了就大受启发,于是读书也从“三上”入手。至于“马上”,我认为欧公应该不是在骑马中,而是指坐于马车或舟车的路途上,他大概享受的是公务舱,环境宽敞舒适,故读书或构思都没问题。于我们而言,古人的“马上”就是现在的“在路上”,譬如以前坐轮渡公交,今天坐地铁高铁。至于“枕上”和“厕上”,那毋庸说,都算是独自享受的最佳时机。虽说此未必是一个良好习惯,如我几十年的枕上闲读,把好端端的“2.0视力”,提前看成了“老花眼”,然积习难返也只能如此。其实,许多人都有这种较为舒适的不良习惯和体验,我曾遇见一位熟识多年的女士,她说“你的书我是放在卫生间读的”,我乍听仿佛颇受揶揄,刚想回怼,不料她立马说:“侬覅搞错,能放入我卫生间的书都是我平时最喜欢读的书哦!”我听了虽然转嗔为喜,但也总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味。
不过,古人经典的读书方法,后人依样画葫芦,难免就会走样。试想,欧阳修的学问自然不仅仅只是“三上”所得,我猜其他时间,他一定有不少也是用来读书作文的。而我刻舟求剑,师其迹不师其意,结果反而养成了唯“三上”才读书之陋习,本来是励志的借鉴,结果却变为偷懒的借口。这使我想起了“孙康映雪”和“车胤囊萤”的两则典故,此乃千年以来的勤学佳话,但到了明代,经一位浮白斋主人的演绎,却成了一则笑话。他说某日孙康去拜见车胤,并不见车在家读书。问车兄人呢?门人答道:“去外面捉萤火虫去了。”过一段时间,车胤回拜孙康,见孙闲立于庭院中,似乎在等待什么。车胤就问他:“为何不抓紧时间读书?”孙答曰:“我看今日这天气,好像不是个要下雪的样子……”
难怪知堂先生早就质疑,靠萤火虫读书本来就十分可笑,即使可用,白天花了工夫去捉,却来晚上用功,岂非徒劳?可见读书一事,开心为要,读多读少,顺其自然,若一旦流于形式,或者成为炫耀的资本,必定要“豁边”。我常听人标榜自己一年要读掉一百多本书的“豪言”,真叫我仰望之余油然生疑。如果不是天才,一味囫囵吞枣式地贪多求快,其读书意义何在?记得百岁翻译家许渊冲好像说过:“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那么换言之,读书并不在于你读了多少书,而在于你记得多少书;人生并不在于你认识多少人,而在于多少人认识你。
说来惭愧得很,从前读书即便有点小瘾,终究只在“三上”,所读毕竟有限,能记住的则更少。随着年岁日增,读书的“小瘾”渐渐退去,而下棋的“大瘾”又卷土重来。如今赋闲在家,加之老眼昏花,书愈读愈少,棋愈下愈多。昔时之“三上”,不知不觉间则变成了“三下”,也就是说“马上、枕上、厕上”,都成了我用来下棋的好时光。这当然得益于现代的网络,想起过去弄堂里约棋,还要找棋盘、约棋友,如今全都不必担心,网上对弈,不患人之不陪己,患己之不陪人也。只需你有空,无论是子夜凌晨还是如日中天,无论是风雨如晦还是花好月圆,必有在线的会陪你;如果你无聊,那么相逢何必曾相识,总有更无聊的在等你。
莫以为从“三上”转为“三下”,从“小瘾”变成“大瘾”,似乎有自高向低、由雅转俗之嫌,其实这只是后花甲时代的一种人生态度,退出职场、放下功利,读书与下棋都一样非关雅俗。常言道“小隐在山林,大隐在市朝”,如果读书的“小瘾”是享受归卧山林之乐,那么下棋的“大瘾”则是于尘嚣中的物我两忘。何况下棋看似无益,却具备各种情绪治愈。人逢喜悦时来一盘,心情郁闷时来一盘,忙里偷闲时再来一盘……就这么盘来盘去,荡烦涤嚣、荣辱皆抛。以前,最难熬的焦躁就是各种等候,如今任何等候都可以用一盘棋来化解,如果一盘棋不够,那就再来第二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