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10日 星期一
大辩不言(篆刻) 旧书与我 那些年,我们还没有地铁 美人在骨也在皮 上海一页
第13版:夜光杯 2025-03-07

上海一页

甫跃辉

上海有两千多万人,两千多万人眼里的上海,也应该有两千多万种吧?作为这两千多万人之一,我自然也有自己眼中的上海。我去过外滩、崇明岛、松江醉白池、金山嘴、南汇嘴……这些是上海,但肯定不是全部的上海。

算起来,对我来说最为特别的“上海”,是在我刚刚毕业后见到的——很多年来,我一直想把这段日子写成一部长篇小说,那应该是我的《上海屋檐下》或者《七十二家房客》。

那是2010年夏天,我从复旦大学毕业后,在复旦周边住了两个月,随后搬到了华师大一村。之所以搬到这儿,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房租便宜。之前租住在复旦周边,住在二房东改造后的一间稍微大一点儿的房间,一个月得一千块钱,到了华师大一村,因为朋友的关系,一个月只用五百,而且,两个地方的面积并没多大差别,更何况,一村的房子还是独门独户的。

华师大一村,顾名思义,肯定在华师大周边。具体说来,一村和华师大普陀校区的校园,只有一门之隔。过了这道铁门,那边就是华师大出版社、华师大的草坪、华师大的宿舍和餐厅……而这边呢,是一栋栋老旧的楼房,尤其我住的那栋,更是老旧。

那是紧挨着铁门的一栋筒子楼,我住的是靠近小区内部的一间,也就是说,从窗口望出去,是看不见华师大校园的。看得到的,是小区内部的一栋栋老楼和楼下悬铃木掩映的一条小路。窗边有我的对着墙的小书桌,还有一把躺椅,躺椅边上,是一张挺宽的床。很多个不上班的日子,我醒来了,便躺在床上,听窗外树上的鸟鸣一点儿一点儿稠密明亮起来,楼下刷啦刷啦扫帚扫过了地面,人声也渐渐稠密和明亮起来。另一边,门外的甬道里,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说话声,也渐渐开始在无数堆积的杂物间冲撞。我可以一直听得到甬道中部水房里的水声、刷牙声和开关卫生间门的声音。在这一个个声音里,门和墙,仿佛是不存在的。

有时会睡到很晚,有时也起得挺早。起得早,往往是因为有人来喊我起床。喊我起床的人,是华师大退休教师王智量。那时候,智量老师还没有后来那么有名,在大家眼里,他不过是个秃了头、笑眯眯、说话温柔的小老头儿,并不关联那位经历坎坷的俄语文学翻译大家。智量老师住在小区另一栋房子里,那是一套特别逼仄的套间房,也只能说,条件比我这儿略好一些。智量老师敲了门,我赶紧穿衣起床,把他让进屋里,让他在躺椅上坐了,我便拿了东西到水房去洗漱。洗漱完回来,智量老师看着我无声地笑了。我们关了门,一老一少下楼,穿过那道铁门,到华师大校园里散步。

铁门边的墙上,有一块公告栏。与其说是公告栏,不如说是讣告栏。智量老师常常弯着腰,头微微往前倾,盯着讣告上的名字,许久,喃喃说,某某某,我们同事过啊,他怎么就走了——如今,就连智量老师自己,也早早被贴到这公告栏上了。

我和智量老师在校园里走一走,听他讲一讲过去的事,胡适、何其芳等等这些书本上的名字,都和他有过交集。我忍不住朝他看去,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已然远去的时代。

除了智量老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我在筒子楼里接触的,更多是租住在这儿的小老百姓。

这栋楼,原本是华师大青年教师的宿舍,如今,是没有老师住这儿了。现在住这儿的,主要是三类人,一类是老上海人,一类是外来打工人,还有一类,就是我这样的刚离开校园的大学生。

我对面就曾住过一对大学生情侣,男的高大,肥壮,脑袋圆圆的,留着寸头。女孩儿大概还不到一米五,小小巧巧,常穿着吊带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傍在男友身边时,像是一只乖巧的兔子。但我的初印象显然是不对的。不多久,我就发现,女孩儿常常显露出暴躁的脾气,骂起男友来,男友头都不敢抬。不过,他俩都是热心人,有一次我屋里的电线出了问题,就是他俩帮着弄好的。有了这次的交往,我们的关系近了一些,再说,门对门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总要打声招呼的。

有一天下午,我没上班,在屋里看类似《动物世界》的纪录片。有人敲门,打开来,是对面那女孩。她说,她忘了带钥匙,男朋友加班,还得好一阵才能回来。稀里糊涂的,我就让她进了屋,屋里除了那张躺椅,还有别的椅子的,但大概是因为放了杂物吧,她一进门就坐在了床沿,而我坐在了那把躺椅上。这情形,多少有点儿暧昧,还好,我进屋时把门大开着,楼道里人来人往。我们聊了许久,我才知道,他男朋友是做房产中介的,但入职至今,还没卖出去一套房子,没有提成,收入很低。不多时,听到楼下电动车停车声,她忽地起身,往屋外疾走,说她男朋友回来了。我有些懵,这怎么能确定是她男朋友?过了一分钟,果然,他男朋友出现在对门,回头看我开着门,笑着和我打了声招呼。

后来,又听他们吵了好几次。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骑了电动车,过苏州河上的大桥时遇到了他们。难得的,他们有说有笑的。他俩慢慢地推着电动车。我也下了车,跟着他们推车走。没聊两句,他们便说,他今天卖了一套房,个人提成有五万多。

没过几天,他俩搬走了。我们没有告别,我们甚至从来没问过对方叫什么名字。

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奇怪。在这筒子楼里租住了五六年,认识了那么多邻居:东边紧挨着的江西一家七口、西边紧挨着的两个合租的山东女孩、斜对门特别喜欢做饭的大哥和他特别喜欢美食的妻子、一位独居的上海老太太、一户招赘了外来女婿的上海人家、一对在华师大做保洁的上海中年夫妻,等等等等,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也没问过我的名字。但我们见了,总会打一声招呼的。

近十年过去了,我早已经买房搬走,只去年年底回去过一次。邻居们几乎还是那些邻居,见了我,他们竟然都还记得。当然,我也记得他们,记得在这栋老房子里度过的日子。如今兜兜转转,我调了工作,成了华师大的老师,但一直想以此为背景的小说却还迟迟未动笔。也许,明天就动笔。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