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术禁区”到临床突破 医至诚 技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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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张志愿

张志愿（右二）和九院同学意气风发

手术中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

作为学科带头人在会议上发言

教学查房中

本报记者 郜阳

一门双院士，放在哪个学科，都是一段佳话。

他是我国口腔颌面外科开拓者邱蔚六院士的学生，亦是我国第二位口腔医学院士。张志愿，中国特色口腔颌面外科传承和发展者之一，他承前启后，推动了中国口腔颌面外科在世界舞台占有一席之地。

他有很多头衔，可他最在意的，却也是最简单的——医生。坐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那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古稀老人无比认真：“医生是我最喜欢的身份，能为百姓解决病痛，是最重要的。”

医至诚，技至新，爱至深。他每天仍在奔忙，时刻还在探索，追逐那些充满挑战的前沿临床问题，他对新鲜事物的理解力和接受度依然敏锐。

他常常感慨，自己是幸运的。可真就只是“幸运”那么容易吗？

他摩挲着已故院士张涤生当年赠予的手书“人生踏步前进年历简表”，喃喃道：“张涤生院士在90岁时还上台手术，他是在激励我、给我树榜样呀！”

透过双眸的虔诚与坚毅，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成长路

1 领师命 攻克动静脉畸形难关

张志愿出生在人杰地灵的江苏吴江，吴根越角处，先后走出了十多位院士。

中学毕业后，他当过村团委书记、小队会计，可他心里清楚，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后来，21岁的张志愿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上海第二医学院口腔系学习。自感文化基础知识薄弱，心里总有紧迫感，“要把错过的时光补回来”，于是他读书格外刻苦。

大学毕业后，他以优异成绩留校进入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口腔颌面外科工作。此后，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住院医生”——几乎日日都是宿舍、手术室、病房三点一线，一个人负责15张床位。晚上有急诊，他也随叫随到，哪怕只是在一旁当助手，都被他视为难得的学习机会。

七年的时光，磨砺出一把“好刀”，可张志愿并不甘心只做一名“开刀匠”，一心想成为邱蔚六教授的研究生。1984年9月，九院领导提出让张志愿走上副职领导岗位，可他放不下病人和手术刀。张志愿清醒地意识到，“没有学历和技术，就没有威信，也就没有工作效率”。

张志愿下决心考研，白天忙于临床，晚上复习功课，重新捡起厚厚的医书和外语。终于，在36岁那年，他考取了邱蔚六院士的研究生，成了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同学都管他叫“老张”。

“那时，在口腔颌面外科领域，大面积口腔颌面动静脉畸形，因为缺乏有效止血手段而被视为手术禁区，直径超过10厘米的畸形瘤几乎无人敢碰。病人只能忍受病痛折磨，不仅难以入睡或进食，还有可能随时突发出血，危及生命。”张志愿回忆。

“老张”从导师邱蔚六那里领到的第一个课题，便是攻克口腔颌面动静脉巨大畸形。他顿了顿，又一次强调，老师用的是“攻克”二字。领了导师布置的任务后，他白天开刀，晚上就一头扎进实验室。

“动静脉畸形手术的关键点，在于如何进行动脉栓塞。这种疗法首先要做造影找到肿瘤的血供，然后通过导管用栓塞剂将肿瘤栓塞，减少血供，再开刀手术。”他耐心地解释，“这要求导管从大腿股动脉精确无误地插入到颈动脉的肿瘤中央，要经过股动脉、腹主动脉，最终达到颈动脉，稍有不慎破坏动脉血管就会出现大出血”。

为了学习插管手法，张志愿专门跑到中山医院相关科室求教专家，并勤奋练习股动脉插管技术。三年后，张志愿在国内首创“三合一”方法治疗口腔颌面部动静脉畸形，即“栓塞+病灶切除+整形修复组织”，只用一次手术就摘除病灶，出血量减少80%——当真，他攻克了难题！

2 无杂念 既切病灶也理解病人

“后怕啊，怎么会不后怕！”打开了话匣子，张志愿提起那台突如其来却一生难忘的手术。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刚结束一台手术，已经疲惫不堪的张志愿听见隔壁传来嘈杂声。来不及多想，他快步流星奔向另一间手术室。当时患者口唇青紫，脖子肿得厉害，呼吸极其微弱。一旁的主刀医生忙不迭地告知，病人是舌下腺囊肿手术后，突然大出血了……

十万火急。张志愿冷静作出判断：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立即做气管切开。那一瞬间，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只见他一手用中指搭在病人的锁骨上窝，一手握紧手术刀刺了进去。这一刀，前面是气管，后面是食道，边上就是大动脉，位置稍有偏差，或用力稍稍过猛，后果不堪设想。

不偏不倚，不轻不重，他刺到了最佳位置。一旁的麻醉医生立即配合展开后续抢救。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病人，生生被拽了回来。

张志愿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足足缓了五六分钟。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刀，不仅关系着病人的生命，也关系着主刀医生和自己的职业生涯——彼时，正值他申报主任医师的关键时期，而主刀医生也正要升任副主任医师。

张志愿指了指办公室里“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横幅，笑了。“病人危急就是命令，容不得任何的私心杂念！”言谈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无畏的身影，“再来一遍，我的选择还是，上！”

当然，手术要考验医生的，远不止胆量一项——

张志愿参与过的最漫长的手术，整整持续了23个小时，他和6名医生共同完成了一场罕见的口腔癌手术。

最初发现肿瘤时，张志愿就建议赶紧手术，可这位病人犹豫不决。短短一年后，肿瘤已转移至口底和颈部淋巴结。张志愿遗憾地告诉病人，已经无法再手术了。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张志愿的面前，倾诉了心里话：自己是一位钢琴家，一年前放弃手术是害怕手术失败，自己的艺术生命也将戛然而止，可万万想不到，病情会发展得如此迅猛……

张志愿扶起病人，答应了他的请求——尽管他比谁都清楚，手术面临着多大的风险。张志愿带领团队将病人被肿瘤破坏的舌头、下颌骨、咽喉和颈动脉成功切除，又用胸大肌、背阔肌修复患者的舌头、口底、食道，用小腿的腓骨做下颌骨。就这样，被肿瘤破坏的面部结构，被一一成功再造。两年后，这位钢琴家重登舞台演出。

张志愿翻出当时手术的珍贵照片，“这台手术给了我们很多启发，其中重要的一条是医生眼中不光要有病人的病灶，更要能理解病人的需求。我们要感谢病人的信任，没有病人，哪里还能体现出我们医生的水平。”

后来，团队主要骨干在国际口腔颌面外科大会上报告了这一病例后，引起全场轰动；国际知名期刊《口腔颌面外科杂志》也发表了这一病例的学术论文。

3 全情投入临床结合科研

“世界卫生组织三个重点防控的疾病，除了心脑血管、肿瘤，就是龋病，可见发达国家非常重视口腔卫生。”今年2月，在“科学与中国——千名院士·千场科普”报告会中，面对台下千名中学师生，张志愿特别科普了有效保护口腔健康的方法和正确刷牙小技巧，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作为学科带头人，张志愿非常重视科研，他从临床中发现问题，通过科研找到答案，再将科研成果转化为临床，将临床与科研紧密结合，推动学科发展。

“术前化疗能否提高晚期口腔鳞癌的患者的生存率？”为了将这个困扰了临床五十年的问号拉直，2008年张志愿领衔开展科技部“十一五”支撑计划：口腔颌面部鳞癌个体化综合序列多中心前瞻性研究，完成了国内首个晚期口腔鳞癌TPF诱导化疗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填补了相关领域的空白，获得同行高度评价。

此后，相关课题的全国多中心临床研究由九院牵头启动，张志愿再次以顾问的身份参与其中，组织口腔颌面肿瘤多中心临床试验。为了提高研究水平，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前往国内多家医院培训，利用手术示教规范边远地区口腔颌面恶性肿瘤的治疗方案，“希望通过这一临床研究优化口腔中晚期肿瘤的治疗方案，拿出我们中国自己的治疗规范。”

2017年，九院全面接管位于海南省儋州市的海南西部中心医院。已经66岁的张志愿带领团队，在该院口腔科成立了省级口腔颌面外科诊治中心和海南省首个口腔颌面外科院士创新团队中心，在这条横跨沪琼的出诊之路上，他来来回回往返数十次，“我多来几次，就可以让患者少往岛外跑几次！”从医五十载，他还是像当年那样一往无前，只要是认准了的事儿，就毫不犹豫地全身心投入。

在精准医学的时代背景下，张志愿又将目光聚焦到如何破解口腔肿瘤的基因密码。他说：“肿瘤具有个体差异，由于基因的突变、排列顺序不同，生物靶向的疗效完全不同。因此，我们必须对肿瘤进行基础研究，搞清楚究竟是哪一个生物标记物出了问题。”

4 言传身教培养后起之秀

七旬院士，依旧深爱着无影灯和柳叶刀，依旧不忍割舍需要他的病人。张志愿说：“患者眼里的光，是我最好的抗衰老药。”

蛇年春节刚过，他就迫不及待回到了手术室，带领团队连续为多例复杂晚期口腔癌患者实施高难度根治手术。器械护士发现，院士总会在关键解剖部位先讲解后操作，方便年轻医生观察学习。跟台学习的年轻医师感叹，这不仅是手术演示，更是一堂鲜活的人文课！

“这都是跟老师学的。”张志愿说，他和邱蔚六院士是我国口腔医学界仅有的两位“师徒院士”。谈及老师，他数度哽咽，至今难忘这样一幅画面，病床上的邱蔚六老师身上插着六根管子，发烧至39℃，汗水浸湿了衣衫不停滴下，却仍逐字逐句批改着学生的毕业论文——那是1994年，邱蔚六突发急性胰腺炎，“我一瞬间体会到‘甘为人梯’的真正含义”。

他难忘与恩师的第一次相遇。1974年，当时上海第二医学院口腔系二年级学生张志愿作为学习委员，参与全国统编教材《口腔颌面外科学》编写座谈会，“那年42岁的邱老师在中国口腔医学界已是大名鼎鼎，可他年轻有为而不骄矜，学识渊博，思路敏捷，让我体味到什么是人格魅力。”

点点滴滴，串联起口腔颌面外科的代代相传。邱蔚六院士培养学生有两句话：一是指路子，指明发展方向；二是压担子，经受锻炼和磨砺。张志愿学着老师的模样，一边当好严师，一边做好伯乐。他早早开始留意谁能跑好“下一棒”，“一个学科的带头人就必须要能文能武，要想办法培养既能做临床，又能做基础研究的骨干。”

他定下三条标准：医德上不可拿病人红包，为人要心口一致；医风上要责任心强，能做到“心底无私天地宽”；医技上要始终以病人为中心，要有以临床问题为导向的创新思维。

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诞生了五位院士，张志愿是三位前辈院士的学生，在他们的熏陶下成长起来。这五人都当过医院院长，都热爱自己的专业，都是好医生，“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共同点还是先做人、后做事”。

智者心

医生的高情商

真心和病人交流

作为中国口腔医学界的标杆人物，张志愿的头衔，远不止“中国工程院院士”这般简单——他是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获得者、口腔医学学科（国家级重点学科）带头人，近年来还完成了国内首个诱导化疗对中晚期口腔鳞癌前瞻性随机Ⅲ期临床试验，是名副其实的“口腔拆弹专家”。

如今，九院口腔颌面-头颈肿瘤科作为国内该领域发源地，年手术量突破12000例，其中中晚期恶性肿瘤占比达35%，约70%患者来源于全国各地乃至国外。九院牵头制定的多项专家共识已成为行业“金标准”。

在采访中，他反复向记者解释一个概念：医生眼里，大多数只看到了病人的“病”；可事实上，患者的心理状态、生理状态，还有他所处的环境等诸多因素都会影响他的病情，“病人是一个整体”。

“我对学生的要求是，不要急着看病人的检查报告，而要先耐心地倾听病人的讲述——一句细微的症状描述背后，可能潜藏着疾病的蛛丝马迹。然后再仔细给病人做体格检查，结合主诉和体格检查结果进行综合分析判断后，才去看B超、CT或磁共振的结果，这样才能真正提高诊疗技术。”张志愿说。

在他看来，这样做不仅能帮助医生作出更为准确的判断，还能增加病人对医生的信任感。他一直告诉学生，要想获得病人的信任，不仅要有智商，更考验医生的情商。医生所必须具备的情商，是要真心和病人交流。

“有些医生可能会找借口，说病人太多，没有时间交流。”张志愿说，“的确，门诊时间是有限的，但在有限的时间里还是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把病情为病人讲清楚，给病人信心，他就更能配合治疗了。”

张志愿回忆起发生在身边的一个案例：“一位病人在某大医院排了3小时队挂上专家号，又等了2小时看上了病，结果就诊只持续了3分钟。他最终投诉了，但投诉的不是‘只看了3分钟’，而是专家在这3分钟里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医学，它不只是一门学科，也是一门艺术，是人类最大的福祉。”张志愿严肃地说。

特色口腔颌面外科传承和发展者 中国工程院院士 张志愿

●擅长口腔颌面部与头颈部肿瘤的诊治，尤其是口腔颌面部晚期恶性肿瘤侵犯颅底的颅颌面联合切除术、侵犯颈动脉的颈动脉移植术以及口腔颌面头颈部血管瘤、大型血管畸形的诊断和手术治疗。

张志愿 1951年5月生 江苏吴江人

1975年

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口腔系

1991年

获医学博士学位，师从中国工程院院士邱蔚六教授

1996年

被任命为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口腔医学院院长

1998年

被任命为第九人民医院院长和上海市口腔医学研究所所长

2001年

被任命为上海市重点学科——口腔颌面外科学科带头人

2002年

获评卫生部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

2007年

获评上海市十大科技精英

2009年

获得上海市卫生系统“银蛇奖”特别荣誉奖

2015年

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2018年

获得上海市“四有”好教师（教书育人楷模）

2019年

获得“国之名医·卓越建树”名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