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富兰
热气腾腾的“响油鳝糊”刚在邻桌浇上滚油,滋啦声里腾起的香气,忽然就和记忆里酱园晒场的咸香叠在了一起——酱园弄,竟在这个初夏猝不及防地红了。
那日,沪上装置艺术家张明华先生邀我往胜利电影院观览新作。先生于申城各区皆留艺术佳作,此番同行者,更有一群在学界业界卓然有成的长者。他们站在影院露台上交流时,上海话口音里还似乎带着虹口弄堂的尾韵——原来此辈皆是自幼于虹口联袂成长的总角之交,童年足迹曾踏遍海宁路两侧的酱缸与石库门。
胜利电影院自1998年改作“胜利娱乐城”后,像一坛被遗忘在角落的陈酱,沉寂了二十余载。直到2022至2023年的修缮工程,才将它从时光深处唤醒。如今檐角的铜铃重悬,朱漆门楣上“胜利”二字被擦得发亮,倒真应了“装点一新”的说法。
登上楼顶平台,凭栏北望,乍浦路北段的景象让人恍若隔世。一堵逾十丈的弧形照壁拔地而起,壁上“酱园”二字以浓墨写就,笔锋饱蘸着旧上海的市井气息,即便隔着车水马龙,也透着股苍劲的力道。美华照相、兴元旅馆、鸿泰银号的老招牌沿着街面排开,木牌上的漆色虽已斑驳,却像被岁月打磨过的旧银器,隐隐透着往昔的光泽。
在新漆的招牌下,游人如织,举着相机东张西望,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民国风情”。我望着眼前的“酱园弄”,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感慨,这不仅是一个电影的取景地,更是上海历史文化的一个缩影,承载着这座城市的记忆与情感。江南的酱园本是嵌在生活褶皱里的存在。白墙黑字的“官酱园”烙牌悬在店堂,后院成排的酱缸在伏天里泛着油光,工人赤着膊翻搅豆麦,竹匾在晒场上铺成金色的矩阵。老辈人常说“三春靠一冬”,指的是酱园冬季的旺销,可真正让酱油有了魂的,是春曲、夏晒、秋酿的时光沉淀。就像冯万通酱园,从海盐迁来上海小东门时,扁担里挑的不只是酱缸,还有“三伏晒油”的老规矩——木榨榨出的酱油,色如琥珀,酱香里能尝出日头的味道。
《沪江商业市景词》写酱菜“茄菔瓜姜都可口”,道的是上海人饭泡粥配酱菜的日常。道光年间,江万兴等酱园在老城厢扎堆,到1949年全市已有67家酱园,分作本地帮、盐帮、宁帮三足鼎立。盐帮的冯万通擅长套油工艺,宁帮的徐松盛精于生抽,本帮则把老抽熬得色如赤霞——这些藏在弄堂里的酱园,用不同的咸鲜滋味,勾画出上海味觉地图的经纬。
现在许多“草根乡土史学家”都在考证上海最早“酱园弄”的位置,在我看来,眼前的这“酱园弄”是为拍摄电影搭建出来的,讨论它是否真实,已经没有意义。酱园弄多集中在人口稠密的华界与租界交界处,如南市的乔家路、虹口的海宁路沿线。这些区域既有传统市民阶层,也有受西方生活方式影响的新移民,形成“酱油泡饭”与“面包黄油”并存的饮食生态。20世纪30年代的《申报》记载:“沪上酱园弄凡三十余处,皆依民居而设,晨夕间提篮打酱者络绎不绝。”再说,民俗中空间命名的日常逻辑是,弄堂因酱园得名,是上海城市命名的草根智慧。如位于今黄浦区的“张振新酱园弄”,因光绪年间开张的张振新酱园而闻名,居民至今仍习惯以“酱园弄”称呼这片区域,将味觉记忆刻入城市地图。
酱园弄的灵魂不在建筑里,而在那一缸缸发酵的酱中。酱是时间的产物,需要等待,需要忍耐。如今的都市人哪有这等耐心?他们要的是立等可取的“怀旧”,是速食的“历史”。于是酱园弄被制成了标本,涂上防腐剂,摆在玻璃柜里供人观赏。房产中介的红色招贴在墙头格外刺眼:“历史风貌区,文化底蕴深厚”,每个字都像抹了层商业的蜜糖。
梧桐叶落在石库门雕花门楣上,很快被扫进垃圾桶。老住户王阿婆抚摸着斑驳的砖墙。二十年前她在酱园弄口开的老虎灶,如今已变成卖现磨咖啡的网红店。“阿拉从小在酱缸边长大的……”她佝偻着背钻进出租车,后视镜里,贴着“老上海风情体验”的游览车正载着年轻游客呼啸而过。夜幕降临,这些精心修图的“老上海记忆”在社交平台收获点赞,而此刻真正的弄堂,正在霓虹灯下褪去白日的浓妆。
城市跑得太快了,上海人还惦记老酱油的滋味吗?也许吧。但超市货架上有的是各种“古法酿造”的酱油,包装精美,价格不菲。谁还会记得,真正的酱香是要用时间来酝酿的?
城市更新的本质,是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当最后一位知道真正酱园弄味道的老人离去,这条弄堂就成了布景。
我站在弄堂口,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