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这是一本迟来的篆刻作品集——《裘国强朱迹》,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像一朵白云从容不迫地在申城的碧空飘过。与裘国强差不多同时出道的篆刻家中,不少人早将丹心朱迹付诸枣李。所以他身边的朋友也一再催促他编一本,他总回以浅浅一笑,不急的,不急的。唐云先生也早在三十多年前为他题写了书名,这是给他预设的人生目标。漱石枕流,磨杵成针,一名优秀篆刻家应有足够的定力。
裘国强小我一岁,1978年毕业于上海工艺美术学校,1981年入上海青年宫篆刻班学习,1985年加入上海书法家协会。青年宫的篆刻班是特殊时期终结后的拨乱反正,又沿袭了一种有效的人才培育机制,授课老师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从青年宫走出来的佼佼者,比如徐云叔、陈茗屋、汤兆基等。若干年后,在篆刻班接受系统性理论学习和实操训练的二十多名学员都成了上海印坛的中坚。
其实,裘国强对篆刻艺术的兴趣在中学生时代就形成了。他就读的中国中学是一座积淀深厚的名校,在当时也是上海唯一一所接待外宾参观的窗口单位。教育改革的成果需要从多个方面来展示,于是经常出黑板报、初具小帅哥模样的裘同学就被老师看中,送进学校里的书法班。笔颖在握,不免对篆刻有所染指,裘同学就用削铅笔的小刀刻出了艺术人生的第一方印章。如今,同学少年都不贱,但成为篆刻家的只有他一人。
后来机缘巧合,被裘国强认为师尊的陶为浤先生将他引荐给钱君匋先生,正式拜师,列入门墙。忆及钱门问学,裘国强更深的感受来自老师“功夫在诗外”的广博闳丽,先是对呈送习作积极肯定,然后像是与同道商量似的提出建议,最后仙人指路般地提示一二。恰似春风拂面,又如醍醐灌顶,钱师循循善诱的儒雅风格,也影响了裘国强的性格养成。另一位篆刻大家叶潞渊先生对裘国强也亲近而熏炙,在整体把握和细节刻画上给予了具体指导,甚至将视若拱璧的赵之谦原拓印谱借给他临摹。如饥似渴的裘国强在资讯尚不发达的情况下还手抄过一本钱、叶二人合作编著的《中国玺印源流》。
毕业后裘国强进入长江刻字厂玉雕车间,如今他对各种精细、坚硬印材都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就得益于这段时间的吃萝卜干饭。后来,不管职业岗位如何变,他痴心无悔的就是一柄小刀,春耕秋收,于方寸之间营建一个个美丽新世界。
我手里的这本《裘国强朱迹》,装帧清丽,版式古雅,精选了大约三百件作品,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每一方俱是上溯秦汉、下及明清、业精于勤、不懈求索的心血结晶,也是美好记忆的留存。第一方是临摹陈巨来的“银屏昨夜微寒”,昭告天下“我从哪里来”,这是国强兄的坦诚与自信。一方“玄人”,是由两个圆圈部分叠加构成框架,于简洁对称的结体中打开广阔的想象空间,这方印与“方广”“不动”“眇义”“信力”等一起,都是早年老师布置的回家作业。一方“百岁后作”,为张大千学生伏文彦先生百年华诞之禧所作,“百岁”二字取法于陈巨来为张大千、李秋君所镌的“百岁千秋”,这也是国强兄对前辈大师的致敬。
鸟虫篆“守愚”也有故事,那是国强兄在日本大阪举办个人作品展时的展品,结果被一位日本和尚法眼相中,以相当于国强兄当时月薪十五倍的高价结缘,想必印文深深契合了那位僧人的心境。国强兄平时不苟言笑,但不等于他没有幽默细胞,集子里有一方钱币章,“孔方兄”造型的这种图式一般被人设计成“唯吾知足”四字,但他却刻了“艺无止境”,金钱与艺术究竟是二律反背,还是能够取得平衡,这个问题就交给大家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