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凡平
他的书斋,不在那曲径通幽的巷底,也不在那花木扶疏的庭院,偏偏在这座城最是嶙峋的尖顶,四十层高楼的极处。去访他,须得踏入那亮着冷光的铁匣,身子微微一震,耳膜略略地发紧,人便像一枚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棋子,直往那缥缈里送去。门开时,总有一瞬的恍惚。外面是过于阔大的宁静与过于辉煌的喧哗。整座城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到了这里,只剩下无声的光流,在脚下汩汩地淌着,汇成一片璀璨而寂寞的沙盘。人凭窗而立,便无端地生出几分危殆之感,仿佛自己成了一只失群的宿鸟,脚下是万丈的虚空,眼前是星子般的人间烟火,却一样也抓它不住。
朋友便在这书巢里,安然地做着他的主人。满架的书,疏疏落落地立着,一架旧钢琴沉默地占着一角,此外便只有几痕绿意,在灯影里沉沉地养着。他沏了茶,淡淡地说,在这里,才听不见头顶的声响。我初时不解,随即恍然。我们平日,蜷在各自的方格子里,头顶是别家的步履,隔壁是陌生的悲欢,窗外是永不休歇的市声,一层一层,织成一张逃不脱的网。而他,却用了这近乎残忍的高度,将这尘世一切的扰攘,都干干净净地踏在了脚下。这算是一种聪明的割席,还是一种怯懦的远引,我竟不能分明了。
这便牵起一缕悠远的思绪来。我们这人,似乎骨子里总萦绕着一点“登高”的旧梦。古时的士人,若不能幽居岩穴,便也要在自家的庭院里,叠石引水,筑起一座高高的亭台。那鹳雀楼上的诗人,要“更上一层楼”,望的虽是千里烟波,心底所求的,怕也是一种精神的超拔罢。江南那些玲珑的园子里,总少不了一座凌空的楼阁,仿佛那高出的几步石阶,便能将人间的烟火气隔得淡些,离那清冷的月轮近些。如此一想,我这位朋友的抉择,倒像是将这东方式的执念,用钢骨与玻璃作了一次淋漓的演出了。
然而,精神的穹顶,真能随着这物理的阶梯,一同节节攀升吗?
我却有些存疑。忽然忆起海明威在古巴的那所“瞭望山庄”,也不过是座矮矮的白色房子,他却在那里,望见了海洋的狂暴与人的尊严。我又想起福楼拜在克罗瓦塞的书房,那窗子正对着塞纳河,他夜夜写作,那盏灯,便成了夜航人眼中的星辰。他们的屋子都不高,但他们精神的触角,却伸向了人类心灵最幽深、最壮阔的所在。这便如那巍巍的珠穆朗玛,它自身何尝想过要俯瞰万物?只是它沉雄的体魄,自然成就了它的高度。
思绪这么一转,眼前便浮现出另一番景象了。那是敦煌的莫高窟了。那些无名的画工,在幽暗的、低矮的洞窟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描摹着他们心中的极乐净土。那里没有窗,看不见日月流转,唯有笔下流动的线条与色彩,构建出一个无比辉煌、无比自由的世界。他们的身体被禁锢在方寸之地,精神却乘着那飘飞的衣带,直上九霄。还有那王维,在辋川别业里,听的哪是竹露滴清响?分明是天地间最清澈、最安宁的禅意。他们的“原乡”,从不在一砖一瓦、一丘一壑,而只在那一念的清寂灵明之中。
这般想来,我的朋友,与那在巴黎阁楼上涂抹着饥饿与梦想的画家,或在青灯古佛旁默诵经卷的僧侣,其迹虽殊,其心却未必有异。他们都是在这扰攘的尘世里,为漂泊的灵魂,寻一个可以安放的渡口。这渡口,或在云霄,或在深涧。我们这些在平地上碌碌奔走的人,偶然举首,望见那高楼顶端一星如豆的孤光,或许要生出几分同情,以为那是一种不堪的冷清。却不知那光晕里包裹着的,或许正是一种我们未尝领略过的、丰腴而完整的安宁。
辞别出来,电梯沉沉地降下,那无声的画卷又渐渐被声音填满,终至融成一片混沌而熟悉的轰鸣。我踏回我坚实的地面,晚风拂面,带着人间温暖的气息,心里却仿佛被那高处的清寂洗过了一般,反倒透出些亮光来。
栖身之所,终究是心境的倒影。朋友那云霄外的书斋,与我这地面上的小筑,其实并无分别。那真正的安居,原不在海拔的尺码,亦不在位置的显隐,而只在我们能否于这有限的方寸之地,为心灵开一扇无垠的窗。那窗子里的光,才是唯一值得仰望的、精神的海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