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由情牵

刘心武

“往事如烟”的说法已成滥觞，“往事并不如烟”的说法也很流行，于我而言，肯定或否定“如烟”，都不在意识之中。新编散文集里的忆旧文章，涉及人物的，从茹志鹃、林斤澜那样的名作家，到莱阳小姜、乡厨小崔那样的草民；从孙毓敏、郑振瑶那样的艺术家，到传达室王大爷、卖花汉子那样的俗人；从外国文豪君特·格拉斯到中国工程院院士马国馨；以至童年一起制作放映幻灯片、在海棠花树下借书的粗辫子少女……涉及事物的，从钱粮胡同沧桑到圣托里尼色彩，从姑苏两座太湖石到都柏林银针，还有关于马拉松长跑式文学写作的回顾，关于用狼、蟒、牛、猫四种方式阅读《红楼梦》的经验，这些回忆，都绝无烟雾朦胧感，你看我写下的文字，是须眉毕露、细节如绣的，文由情牵，而那份纯真的情感，几十年不曾衰减。我相信我的回忆能勾起读者的回忆，在回忆中体味人生的酸甜苦辣，在回忆中凝聚人性的善美。

集中《晚风拂柳笛声残》是回忆郑振瑶的，关于她，其实还有文中未充分披露的秘辛，她青春期固然一帆风顺，中年时也曾有极好的施展才能的机会，比如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母亲一角，曾由她饰演，演技自然是好的，但拍摄近半，审查样片时，被指出气质与角色不符拿掉。中途被换还不止此一次。后来她得到影片《城南旧事》中宋妈一角，此片在马尼拉电影节获最佳故事片金鹰奖，她因宋妈一角在国内获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奖，当然可喜可贺。但宋妈这一角色的年龄超过她的实际年龄，且仅是一配角，她当然希望能饰演一个与其实际年龄相符的女一号。

198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把我的中篇小说《如意》搬上银幕，其中女一号金绮纹，北影本打算让因《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大红大紫过的谢芳出演，谢比郑大一岁，与《如意》中女主角的设定年龄更接近，两人的形象气质都与角色相符，而谢在银幕上已大展其才且是北影演员剧团成员，近水楼台，优势明显，况且前两年她参演的《泪痕》刚获得百花奖，支持她的人士还强调，谢原是歌剧演员，声线非话剧演员可比，若《如意》安排插曲，可由她自己演唱，票房更有保障。如此舆论中，郑险些错失这一角色，多亏导演黄健中坚持邀郑振瑶担当，一番波折后，最后还是由她演成了，影片拍成后，许多评论对她的表演赞赏有加。

1983年法国三大洲电影节决定将《如意》在开幕式上放映，并邀请相关创作人员赴法参加，电影局派了我去，我当时力主郑振瑶同去，但那时中国文艺界人士出国一律由组织安排，电影局方面说郑刚去过马尼拉，所以随影片《如意》出国的除了原著作者我以外，还派了在《如意》中饰演女配角秋芸的陶玉玲随中国电影代表团（团长谢晋）同往，我和陶玉玲除了在南特参加电影节活动外，还畅游了巴黎，这对郑振瑶而言是极大的遗憾，后来她曾跟我说，去马尼拉是领完奖第二天就飞回国，连马尼拉市容都没有参观，我跟陶玉玲却有饱览巴黎的机会，特别是我们去了卢浮宫、罗丹博物馆，欣赏了维纳斯、蒙娜丽莎、思想者等艺术品原作，令她羡慕不已。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路径难免磕绊曲折。才能固有，机遇难求；有得有失，得失随缘；欲求不得，无欲自来；宠辱不惊，恬淡平和；万派归海，听其自然。到2004年她68岁时，终于因出演《美丽上海》而获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郑振瑶比我大六岁，但我的出道与发展，与她的境遇，有相通处。尤其是到了晚年。晚风拂柳，多少往事叠印心头。笛声残，是被风吹断，也是吹笛者的故意顿挫，蕴含着丰富的内心涟漪。让失落遗憾随风而去，让纯真质朴永伴灵魂，让机遇成就贡献社会，让夕阳余晖慰我胸臆。因之本书以李叔同的歌词“晚风拂柳笛声残”命名。

集子中《我们的田野》一文引起电影导演谢飞关注，他转发此文并评价：“我们是同代人啊，作家回叙八十年代的电影和文学情深意切，令人感慨！”“情深意切”的确是我行文的追求，但我绝不煽情，也绝不故作深刻，我写草根人物的《莱阳小姜》刊发在报纸和新媒体后，网友评论认为“满篇烟火气、人情味”，“接地气，接生活”，后来《乡厨小崔》刊出，有更多网友给予鼓励：“寻常往事，娓娓道来；人间温暖，最抚人心。”“让我于结尾时，眼睛狠狠地热了一下。喜欢刘老师这个样子的人，这个样子的文。”能有一些这样的知音，获得这般鞭策，我的散文随笔树上，还将继续以真情牵出文字，绽放与时代、与生活、与草根、与善美贴近的花朵。（此文为即将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晚风拂柳笛声残》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