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华
一提说书人,必定是单田芳、刘兰芳、田连元之类大师级人物跳进脑海。上世纪80年代是评书的黄金时代,收音机播放的不是戏剧就是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等等,听多了几乎人人都能说上几嘴。走街串巷说书的也大有人在,大家围拢一起听书,有种围炉夜话的美好。而在我心深处,有一位更有分量的说书人,想起她我便忍不住弯了嘴角。
是哪一位如此了得,让我涉过几十年时光之河、经历人生种种、见识过各色人等后,还对斯人念念不忘?说出来可能列位看官不信,这位说书人,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她叫景岚,比我大两岁,是我初中一年级的室友兼同学。之所以把室友置于同学之前,是因为在我短短一年的寄宿生活里,在我童年时期的倒数第二个年头,是她以夜间说书人的身份,慷慨地赠予我诸多无与伦比的夜晚。
景岚一看就是纯良之人。她眼睛亮晶晶,脸颊肉嘟嘟,皮肤是典型的东亚人的黄,极其细腻,泛着奶油般的动人光泽,头发微微有点卷曲。景岚不笑时,是那种端然的佛像般的正大仙容,一笑,金光洒下,顿时驱散我头顶的阴霾。遇到景岚我三生有幸。那是1984年,庄稼还没收割完,我们小学被那个知名寄宿初中掳走三位,我是最小的一名,确切地说还没有度过儿童期。我想家想得不堪承受,有一天我一度坐到走廊的栏杆上,期待看到我的娘亲如天降神兵前来拯救我,为此还被请了家长。我的父亲倒也没有当着班主任的面给我点颜色瞧瞧,但他也没有马上把我拎走。我继续无心向学,度日如年。
景岚看懂了我。她开始垂怜我。记得是在一个中秋的晚上,同学分的月饼还含在嘴里,我就躺到硬板床上抹起了眼泪。我的床和景岚的床紧紧相挨,隔着泪眼,我看到景岚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一脸普渡众生相,开口婉转:“我给你说说《三侠五义》吧。”我那时孤陋寡闻,不知《三侠五义》为何物,但景岚刚开个头,我就如同乘坐下行的过山车,一头跌进去了。她台词清晰,抑扬顿挫,包袱也好,讲到高潮处,就差从被窝里蹦起来舞上一把折扇了。我们好多同学睡在一个大房子里,景岚怕打扰别人,拼命压低声音,但那起起伏伏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依然有着惊涛骇浪之感。我渐渐闭上了眼睛,快睡着时,仿佛眼前有一只小船被打到浪尖。景岚如地母,每晚说书送我入眠。
就是每晚的《三侠五义》渡了我这个悲情的寄宿生。可惜我还没听够,父亲就在初二开学前给我转学了,之后我就再没有福气聆听神人景岚说书了。更为遗憾的是,当时我沉醉于被景岚深深安慰到,并没有想起问问她是跟谁学的说书。如今想来,景岚在好端端上学,说书的才艺,不可能像专业学戏的那样特地拜师达成。她一定是博闻强记,过目成诵,听过或读过之后就能讲述。她就是一个天才。
受到尚且是个孩子的景岚的特别关照,让我在十一岁那年的深海中挣扎沉浮而不至于被淹没。有一次她还悄悄给我晒了被子,这在说书之外的特别福利让我记了半辈子,除了家人,没人为我做过这么细微体贴的事。
现在流行听书,殊不知,我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听过,且是和说书人额头相抵,嘈嘈切切。如今想来,那种孩子对孩子的启蒙和庇护,实属天地间所罕见。现在的小朋友还会这般彼此相待吗?日日刷题到夜半的他们,还有机会交到自带芬芳的好友,可供终生怀想吗?别说小朋友,就是大人,这种对他人的庇佑和悲悯,如今又有几人能够奉出?
写下这段私人记忆,不能说没有怀揣着一点私心。我想跟迢遥时光里的景岚说,虽然我们两个后来失散了,但无论身在何方,我都会记得那个两颊鼓鼓的我的天才女友。离开那个寄宿学校后,我爱上武侠小说,看遍金庸古龙梁羽生,应该跟景岚赐予我的“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感受分不开。我常想,景岚本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侠女。她的名字就自带侠气,拆开来是:景—山—风,清风徐徐来,山中有佳境,宛若斯人可贵的品格。
而今,天才的景岚、在我心里永远十三岁的景岚,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过着无比平凡的生活?沧海桑田,老之将至,曾经的小女孩会不会在劳作之余,还能为想要关照的人说一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