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面

汪满明

船面，顾名思义，船上吃的面，夜更饭是也。

明明是夜更饭，因何要说是船面？读者有所不知：航行深海的船舶，驾驶也好，轮机也罢，都会昼夜不停连轴转。按国际公约规定，一天24小时每8小时被分成“零点到4点、正午12点到下午4点；凌晨4点到上午8点、下午4点到晚上8点；上午8点到中午12点、晚上8点到子夜零点”六个时段。傍晚5时，四五十号人风卷残云准时开饭。值守从晚8点到半夜12点的驾机人员通常会在下班前用夜更饭，这饭只能是面条。上世纪九十年代康师傅牛肉面开始流行，但在从七十年代早期到八十年代晚期长达近20年的时间内，船面，是几代国家海员舌尖上的记忆。

做船面有何讲究？“听好了，小汪。做船面，炒蛋、炝锅、开水、煮熟，起锅，五个步骤，哪个环节都不能含糊。”1975年上船第一课，同寝室师傅王保泰对我面授机宜。他是杭州人，从旅顺海军基地转业远洋三年。“炒蛋，讲究蛋液加适量水，才会口感嫩滑；炝锅，讲究老姜、新蒜，油锅煸炒至微黄倒入酱油，待浓香溢出后加入开水。开水的量根据卷子面的量而定，要一次性加足，后加的开水苍白无味。欲知面条煮熟程度，可把一根面条甩上橱壁，看它粘住了，就是恰好。起锅最有讲究，面条好了之后，要把炒好的鸡蛋铺匀锅面，然后盖上锅盖焖煮片刻，最后在起锅前撒上葱末，搁少许新加坡晶体味精。”

上手第三天，我的厨艺得到船长魏忠晨的夸赞：“嗯，小汪，你做的船面真是王保泰的真传，汤稠汁浓，唇齿留香，好吃。”待到通过海峡战备值班那天，好家伙，抱着轻机枪走进餐厅的电机员宋庆章连吃两碗，赞不绝口：“小汪啊小汪，吃你做的船面，我这叫口福哇！严师出高徒，我看完全可以在全船推广。”王保泰在一旁咧着嘴笑：“吃完了没？吃完了快滚甲板上去。”王保泰与宋庆章在部队是同舰战友生死兄弟。

船面的主打材料是当年名闻遐迩的富强挂面。在上海买富强挂面，那是凭粮票排队，要靠计划供应的。远洋是国家涉外三级保密单位，吃喝一律从毗邻友谊商店的外轮供应公司“特供”。就那生鸡蛋，一口气能吃三个。早年不用激素，鸡蛋从没听说人造；富强粉从来不掺漂白粉，不加漂白剂。此等原生态船面，焉能不叫人垂涎欲滴？

制作船面的技艺虽伴我闯海一生，但我并不轻易示人。家父八十寿辰那年，我把他从老家接来上海，先是美味佳肴加船面，然后才去逛城隍庙，吃小笼包。晚上，父亲在人头攒动的南京路步行街对我说，“满明啊，想来想去，我总觉得今天那个小笼包没有你做的面好吃呢！”2012年晚秋，我在鹏城接到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父亲的前列腺病加重，怕是快不行了。这几天他整天叨叨着要吃什么船面。”挂断电话，我当即赶往宝安机场。当我把一筷浓香船面喂到他的嘴边时，父亲喃喃地说，“儿子哇，你的船……船……船面真好吃。”

九十五岁高龄的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详地睡在我的臂弯里。读者你知道吗？在那船面的炒蛋里，我加了一味秘方：三滴“梦之蓝”。知父莫过儿啊，拥有70年党龄的父亲是一位节俭毕生的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