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启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杰出的前辈学者、老系主任齐森华先生仙往一年多了。他的生前好友、门生弟子相约回校,一起追怀先生事迹,编辑出版《齐森华文集》,研讨、传承先生的学术思想。
先生1960年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治中国戏曲史,在中国古代文论和戏曲理论批评上卓有成就。出版于1985年的《曲论探胜》是先生的成名之作,也是中国古代戏曲理论研究、古代文学批评研究的经典之作。先生生前是华东师大终身教授,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会长,是中国著名戏曲理论家。
我1985年进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就读,“中国文学史”作为核心专业课程,要上两三个学期,众多先生轮番上阵。印象中齐老师给我们上过两次课,一次他自己讲,还有一次是请当时他的硕士研究生谭帆讲的,先生坐在下面压阵评点。先生讲元明时期的戏曲。我生性驽钝,于诗词歌赋尤不善。齐老师的学问我一点没留下,直接转给上铺的林在勇君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齐老师的尊敬,那时候我们知道齐老师是系主任。每学期的开学、结束,照例要到系里注册盖章,订火车票要想学生价、外出实习到系里开证明盖章,总能看到齐老师在几个办公室之间快速移动。他人高而瘦,短句多,浙江口音,语速快,这也使得他说话果决而更具权威性。我第一次和先生说话是大三下学期或是大四上学期。依稀记得的场景是:系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迎面走过,我和他打招呼礼貌一下。他连忙说:“雷启立,我知道的,85级的,蛮好。”
先生1984年任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1993年任华东师大文学院院长。先生主政中文系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中西思想交汇、中国文学风起云涌、各种流派潮流波澜壮阔的时代,丽娃河风姿绰约,夏雨岛诗意正隆。那时的华东师大就是个大码头,各种文学创作、理论批评新见迭出,各种论辩轮番上演。北京飞来的学界大佬、边陲飘来的智者骚客,马甲反穿的、风衣飘飘的,各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派,比十六铺码头还热闹。著名学者来这里更著名,还没著名的学者要来这里著名。没被拆掉的一舍是个不夜城,中文系主力部队一直驻扎在此。风云跌宕的大时代,老师学生们是热闹开心了,但作为激流与旋涡中的中文系主任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外面风疾雨骤,齐主任像陀螺一样更快地在系里系外转,风平浪静,所有的协调折冲,都在悄无声息中完成。那样的大时代,那么多大事情,没听说齐主任受到过老师和同学的责难和批评,那种智慧和大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很多年后,我到哈佛大学访学,在宋耀良老师的林间别墅里,师生俩躺在床上聊天,话题自然脱不了故人旧事。半夜三更的,谈到了中文系,宋老师清了下嗓子,声音忽地高了起来,说中文系的两位系主任他特别佩服:一位是徐中玉,一位是齐森华。徐先生高瞻远瞩,善于运筹大局。齐先生萧规曹随,任事勤勉细致。二人风格各异,但两届下来中文系学术水准提升很多。后来,宋老师还特别告诉我说,齐森华先生有个特点就是经常征求年轻教师的意见。他说他那时只是一个刚留校的教师,齐老师几次来单独就一个问题征询他的意见。
对待工作和同事如此,对毕业的同学也是这样。1994年,我刚调到上海知识出版社做小编辑。社里策划“中国戏曲故事丛书”,总编辑施伟达同志让我请齐先生担任主编。先生慨然允诺,组织人马确定选题编写体例,写作、编辑过程中更是亲自协调把关。丛书出来后,市场反应很好,社里照例开了5000元主编费。先生拿出2000元买书送人,剩下的3000元派人送给我。钱我当然是不能收的,但先生对学生的爱和对年轻人的提携、对编辑劳动的尊重,让我十分感动。老一辈师长的情怀和品格也让我感怀至今。
我辗转回到学校工作的时候,齐老师已经荣休。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在校园里碰到。齐老师一如既往地神清气朗,忙来跑去。我担任学校领导后,第一时间请谭帆老师陪我去看望先生请益。他看出了我的忐忑,关心中文系发展之余,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指导。出门的时候,天下着小雨,他一定要送我们到楼下,看着我们走远才转身。2024年春节前,先生病重住在医院,我约了谭老师去六院看他。先生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说话。谭老师说了一些探望的话,我晃动着带给他的鲜花祝他早日康复。他和我们用眼神交流。不一会儿,眼角流下了泪水。我和谭老师心下黯然,归来路上很久没有说话。
2024年10月20日,齐森华先生在上海逝世。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缅怀先生其实也是激励自己,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