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给三日

邹海

氧合指数刚刚从悬崖边被拽回些许，家属那句话清晰地回响在耳畔：“只给三天时间……我们不插任何管……不想再让她痛苦了。”ICU里，我望着病床上意识朦胧的老人，氧气管在她鼻下输送着无声的搏斗，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生命的全部动荡都被规整在这方寸之间。

三日。七十二小时。这倏然划定的界限，像一枚楔子，钉进了按部就班的诊疗流程里。于是，一切治疗都被置于一个陡峭的斜坡上，必须用无创的手段，去完成有时需要侵入性操作才能企及的效果；必须像在风暴中调整帆索，一刻不停地评估、再评估，调整、再调整。用药的时机、剂量的增减、体位的细微改变、每一次叩背吸痰的力度与节奏，都成了需要凝神屏息去完成的“精微艺术”。目标被压缩得极其尖锐：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最有效的路径，叩开通往生机的那扇门——门后，是家属给予的、最后的宽容时限。

这让我想起，我的一生似乎总是在类似的“deadline”中泅渡。幼时赶着晨曦背诵课文，少年时在考试终场铃响前写下最后一个句点。后来，是与病危通知单上的时间赛跑，与器官衰竭的进程争夺分秒。此刻，这“三日”之期，并非来自疾病的自然病程，而是源于一份沉重的爱与抉择。它迫使疾驰的脚步不得不以一种更凝练、更专注的姿态行进。人的时间，被情感、伦理、科技的利刃切割得分明又煎熬。

我俯身，检查老人的瞳孔对光反射。那微弱如风中之烛的反应，竟让我感到一丝确切的慰藉。家属选择“不插管”，并非放弃，而是将治疗的战场，从气管插管、深静脉导管的“有形战线”，转移到了对生命内在力量精心呵护与激发的“无形疆域”。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刻、更艰难的托付？他们托付的，不是一堆冰冷仪器维持的代谢，而是一个尽可能少受折磨的、有尊严的转归可能。我的“不放弃”，也因此必须变换姿态——从执着于“战胜”，到倾尽全力去“陪伴”这一次险峻的航行。

黄昏的光线斜射进来，给冰冷的设备镀上一层柔和的、旧金子般的色泽。护士轻声汇报着最新的血气分析结果，某个关键指标有了向好的一丝松动。我的心轻轻一颤，像紧绷的弦被拨动了一个微弱的、却真实的清音。三天，或许太短，短到来不及上演力挽狂澜的奇迹；三天，或许也足够长，长到可以让一些细微的转变悄然发生，长到让所有该尽的心力，都找到它落下的位置。

窗外，槐树的影子已拉得很长，天色正由暖橘转向沉静的靛蓝。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而属于这位老人的“三日”，正一刻不停地、滴答流过。我调了调呼吸机的参数，转身去写下一条新的医嘱。指尖触到键盘，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