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鑫俱乐部的“时间墙”徐杨一凡摄
坐着公交车从莲花路出发,沿高速公路南下,晃晃悠悠地绕过工厂和农田,一路走走停停,每一站都有人提着大包小包上车下车。当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售票员的吆喝掐点而至,“体育场到了,下车的抓紧。”车内的广播也在用上海话提醒,“金山体育中心申鑫俱乐部,到了。”
专题撰稿 本报记者 徐杨一凡
金山冷雨送别“鑫”上人
迷迷糊糊地下车,迎风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立马清醒起来。比起市区里,金山区的温度总是要再低上几分的,尤其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冬日,这种寒意更浓了。
隔着一条马路,金山体育场近在眼前,环顾四周,尽是些枯黄的草木,依稀有几栋农家小楼出现在视线之中。大多时候,这里都没什么人烟,就算到了比赛日的晚间,被派来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也能站在路口闲适地谈天说地。印象里,这座体育场近两年难得被围绕个水泄不通,就算是申鑫的比赛日也不例外。
或许是为了减少人力成本,体育中心的四个出入口暂时只有一个还开放着,虽然挂着需登记入内的告示牌,真闷头往前走了,倒也没有保安上前询问。绕着球场外走了半圈,玻璃墙面上开始出现一张张早已褪色的大幅海报,张文涛、徐骏敏、孙一凡、顾斌、欧沃耶利……每往前一步,记忆就鲜明几分。感谢现代科技,哪怕现实里物是人非,相片还能带你回到那些光辉岁月。最靠近大门的海报上,是朱炯,彼时尚意气风发,头势清爽,眼里有光。他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车开上斜坡,停在海报前的平台上,随着他的远走,这里恢复了空空如也。
走进俱乐部大堂前抬头,“上海申鑫”四个大字此刻依然挺立在屋檐。大堂内灯光昏暗,前台尚有工作人员闲坐,走过无人问津的餐厅和厨房,经过常年上锁的荣誉室,路过因为停水无法使用而漆黑一片的洗手间,办公区域还留有些行政人员做着无关紧要的盘点。
俱乐部办公室位于北看台下,透过窗户可以将整个球场尽收眼底,横跨球场的另一侧看台上,LED屏亮着,“新年快乐”四个红色大字喜气洋洋。这是足协宣布推迟递交工资奖金确认表的第二天,从“死刑”到“死缓”,对已无力回天的申鑫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就算掩耳盗铃过完了年,也不会有转机从天而降。
雨水淅淅沥沥,盯久了四季常青的草地,眼睛难免犯花,恍惚间又回到了赛季开始的那天。第一场比赛,和长春亚泰,天色阴沉,不时有雨滴从看台顶篷的缝隙落下……那天,刚刚东拼西凑而成的申鑫青年军1比4不敌准中超水平的对手,主教练朱炯赛后第一句话便是感谢队员让他看到了希望。随后,这支平均年龄不到24岁的队伍先是平了四川,又是赢了黑龙江,虽然客场遭石家庄逆转,却在不久之后4比1大胜了贵州。彼时,球队的未来似乎一片大好,青春风暴呼之欲出,殊不知青春是字面意思,风暴亦毫不留情。
定格在记忆里的第二场雨,是主场与新疆雪豹队一役。那夜,酝酿了整晚都未落的雨水随着新疆队打入一球而倾盆。自此,积分榜副班长之位易主,原本濒临降级的新疆队一改颓势,奋勇直上,而申鑫则像是被诅咒捆绑,再没能逃出生天。
去年主场的第三场雨战,对手是同样内外交困的辽宁。当比分定格在1比4,从天而降的雨滴浇灭了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宣告球队保级只剩理论可能。那些日子,连败、欠薪、罢训、降级等等风波成为了球队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无论哪种单拎出来都足以让一支球队耗去半条命,而当这四种“极刑”合而为一,麻木反而造就了坚韧。
“缓过来还会投足球”
恼人的雨下个不停,室内的空气也变得黏黏糊糊。秦总经理抿了口杯中的茶水,缓缓开口,“球队明年肯定是不踢了。”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但眼神里的暗淡骗不了人,就算做足了心理建设,当眼睁睁看着被自己视作孩子般的球队即将不复存在,换谁都会心痛如绞。
“快17年了,肯定舍不得的。”秦蘋叹了口气。连日落雨,他办公室里摆满的字画和宣纸也都附着上了湿冷的水汽,在阴沉的天色下给人一种沉闷的压迫感。“老板一个人支撑球队这么些年,其中还有五年顶级联赛的经历,也算值得了。”办公桌前的秦蘋陷入了回忆,“等老板缓过来,他还是会继续投资足球,谁叫他喜欢呢。”
在大多数日子里,申鑫的老板徐国良都活成了一个球迷最向往的样子。小学便爱上足球,中学时开始梦想拥有一支职业球队,大学期间踢过校队,事业有成后直接买下一支球队,自己钦定主帅,亲手为球队制定规划与目标……过往,徐国良留给大众的印象或许更多是那个特立独行、坐在替补席上看球的老板,但少有人知道他时常忙得随便扒拉几口泡饭就跑来看球,却又极少干涉球队,给予了教练团队最大程度信任。对于徐国良而言,足球是他的一个标签,但也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附属品,能培养出几个好球员,是这么些年来最叫他心生自豪的事情。
谈起徐国良,秦蘋用得最多的一个形容词是“讲义气”。很长一段时间里,申鑫球员一直是别队球员羡慕的对象,因为当欠薪尚是家常便饭的年代,申鑫从来都按时发放工资,即使在后来事业出现波动的日子,徐国良也绝不长期拖欠球员的薪水,这样的果断一直持续到上赛季自己的资产被冻结,彻底无能为力。如今,哪怕已遭遇了八个月工资的拖欠,申鑫球员依然保持着对徐国良的完全信任,拿了欠条便安心回家了,“老板有钱一定会投入的。”
上个赛季初,考虑到自己的经济状况,徐国良本来想直接退出联赛,但一想到若是就地解散,队里不少从未打过比赛的年轻人可能也就此被埋没,为了这些球员的发展,他一咬牙,想先举债让球队踢半个赛季。然而,当赛季中期再想撤退为时已晚,因为不好意思影响联赛稳定和左右冲超形势,徐国良多背负了一半的债务,让球队完整结束了赛季征程。
在不算短暂的近17年生命里,申鑫算得上中国足坛的另类,小成本的经营让这支球队在金元足球的大背景下开辟了一条独特的道路,扎根在金山社区,以培养年轻球员为目标,从上到下贯彻同一套美丽足球的理念,若是保持长期稳定的资金支持,或许能一贯如初,活得有滋有味。无奈世事难料,命运总是喜欢开些猝不及防的玩笑。五年的中超旅程还历历在目,闯入足协杯四强的激昂仿佛就在昨天,只不过故事自此便戛然而止了。
申鑫之殇更像“中国足球的缩影”
今年的1月24日,大年三十,也是申鑫的17岁生日。或许还真要感谢足协临时起意的延期宣判,让申鑫能在自我了断之前,名正言顺地先吹完最后一次蜡烛。
17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生命最美好的年华,仗着青春大胆无畏,拥抱未来的无限可能。对于一支球队来说,是历经淬炼后的沉淀,是辗转沉浮后的新生,打磨出自己的一套足球哲学。
一个17岁“少年”之死,用现代的方式划分,尚被称之为“夭折”,势必伴随着无数的眼泪和怜悯,闻者沉默,唯愿其入土为安。一支17岁球队之亡,或许只留下了几声叹息,间杂着旁人对未实现的豪言壮志的刺耳嘲讽,不管过了多久,狼狈的岁月依然会被提了又提,因为它不止是一支球队那么简单,更是中国足球的时代缩影。
再过些日子,申鑫和金山体育中心的十年合约将提前终止。尽管俱乐部仍将保留,但随着球队解散,加之老板目前复杂的经济状况,从中冠开始重返职业联赛的计划尚遥遥无期。年后,余下的工作人员将站好最后一班岗,尽可能为梯队的孩子们找到下家。待处理完所有的善后事宜,大家也便各自归家,好聚好散。
球场里粘贴的队徽,办公室墙上悬挂的照片,印有队史和队歌的亚克力板,当年怎么挂上的,过两天也便会怎么摘下。玻璃外墙上早就褪了色却也没舍得取下的海报,终于也能理所应当地全部撤掉了。俱乐部门口停着的那辆球队大巴,会开去哪里,又改造成什么样子呢?离别的时候,请多看几眼吧。若干年后再回到这里,或许你已经无法找到一支球队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当球票的油墨不再清晰,当新建的球队层出不穷,总有一天,申鑫也将成为一个越来越模糊的名字,直到遗失在你的记忆深处。
走出体育场,依然还有细雨飘落,眼前的一切突然像是一张被雨水浸湿的照片,色块融成一团,乱糟糟得看不真切。公交站台上还写着“申鑫俱乐部”,要不了多久,这些站牌也将换新。再也不需要每个礼拜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昏昏沉沉地跑来这里看一场没多少人在乎的比赛了;再也不需要为了营造出人多的气势,站在空荡荡的看台上很用力地呐喊到喉咙沙哑了;再也不需要一遍又一遍跟别人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不去追申花或上港,而是喜欢这么一支偏僻的小球队了;再也不需要为了主队的连败垂头丧气,为了能不能活下去而提心吊胆了……因为,你再也没有主队了。
公交车离开站台,所有景色都疾驰而去。愿关于申鑫的故事,还能在你我心里停留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