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CT给“不能说的秘密”找出口

◆VCT门诊内，一整墙的留言都有故事 左妍摄

首席记者 左妍

上海徐汇区公共卫生中心一楼的VCT门诊内，一整面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N次贴：“远离高危行为”“珍惜家人”“重新做人”“后悔一辈子”……五花八门的留言，都是来这里免费咨询检测的人员留下的。

12月1日第33个世界艾滋病日前夕，记者走进这间VCT门诊。不大的咨询室连着检测室，关上门，这里就是“秘密花园”。或后悔，或恐惧，或侥幸，或气愤，或如释重负，这里有人间百态，但“怕感染艾滋病病毒”是人们来到这里求助的唯一原因。

自愿来检测的人反复说“后悔”

VCT是Voluntary Counseling&Testing的缩写，也就是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门诊。这是由市疾控中心牵头发展起来的，虽然名字叫“门诊”，但徐汇区疾控中心艾性结麻科科长杨美霞说，这些人不是“患者”，只是“求询者”。

30来岁的查先生步履匆匆走进来，他前面还有一人正在等待叫号。查先生被门口的AI机器人引入了小房间，先登记信息，回答机器提问，再进行人工咨询。

他下个月要和未婚妻领证，婚前要做婚检，可在上个月和女网友见面，情不自禁发生了多次无防护措施的高危性行为。“我很后悔，也很害怕。所以过来测试一下，如果婚检查出来HIV阳性，婚就结不成了……”

这样的“后悔”故事，杨美霞这些年已经听过无数。她表情平静，“紧追不舍”问了很多“细节”，比如，之前有没有喝酒、有没有使用安全套、高危行为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等。HIV病毒感染人体有窗口期，做HIV检测通常需要4-12周才可出现足够量的抗体以供检测。因此，她根据不同情况给出不同的建议。

在她看来，走进咨询室的人，要一视同仁，专业人士只判定求询者是否有感染艾滋的风险，而不对行为价值本身做评判。这是坚持多年的职业操守，更是VCT门诊的底线——尊重、保密。

恐惧，是许多求询者最初的情绪。结果出来之前，每分每秒都是煎熬。这些年，杨美霞遇到过大哭的、吵架的、崩溃的……“阳光下的阴影”让人唏嘘。

她对一个女博士记忆犹新。她是一路哭着冲进来的。在门诊外徘徊一个小时，不断打电话，眼泪没停过。她要跟丈夫离婚，因为身为企业高管的丈夫背叛了她。

“给他分析了，没有感染风险，就是不信。前前后后来了20多次。”杨美霞还谈到了一位40多岁的李先生，恐艾到了极点。明明检测结果是阴性，却总怀疑自己感染了HIV，抬起手臂，指着白白净净的皮肤说：“疹子发成这样了，特别痒，我快死了。”

“全社会的防艾意识提高了，能主动走进这间诊室，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进步。但很多人，并没有被病毒摧毁，却早就被‘狗血’的人生打败了。”杨美霞说，VCT门诊还专门开辟出小小的心理咨询室，邀请心理咨询专家过来，给予求询者心理疏导，帮助他们走出情绪的阴霾。

生了男孩子就“不会吃亏”吗？

在VCT门诊，男士占到了绝大多数。上海市疾控中心艾滋病性病防治科主任宁镇说，近五年来，本市艾滋病疫情继续控制在低流行水平。目前报告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仍以男性为主。性途径传播是主要感染途径，并且继续以男性同性性传播为主。

在徐汇区疾控中心艾性结麻科副科长蔡晓峰的印象里，筛出来的阳性也主要集中在男青年这个群体。一般，初筛阳性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不敢相信；然后是后悔、自责，认为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最后都慢慢接受了现实。

那是一个五官清秀的男孩，刚刚20岁出头，就读于某著名高校。他准备出国，初筛阳性后一下子愣住了，“有100次想过自己可能会是阳性，但真的看到了报告，还是不愿相信。”后来他告诉蔡晓峰，在疾控确诊后，放弃了出国读书的计划，妈妈多少次哭瘫在椅子上。“我不怕死，但我不想看到爸爸妈妈那么伤心，对不起他们。”他说。

在男孩子的成长道路上，许多父母都抱着“生儿子不会吃亏”的想法，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可能感染HIV。杨美霞说，在这个领域20多年了，看到了许多优秀的男孩子因为无知、好奇等原因，最后感染了HIV。

其实，HIV离所有人都不远。“增加全社会的防艾意识，广泛普及防艾知识，为高风险人群提供必要的帮助，让更多人远离艾滋病，这是我们工作多年来不变的愿望。”

杨美霞始终对初中就辍学的小王念念不忘。小王来到VCT门诊时才15岁。他很平静地说起了自己的遭遇——节假日，在一起玩的表哥和他发生了高危性行为，其实，13岁那年表哥骚扰他后他就告诉了父母，但那时父母不以为然，认为只是孩子间的玩耍而已。懵懂的他以前并不知道什么叫艾滋病，当得知自己抗体阳性时，小王苦笑着说：“年少无知，现在为时已晚。”如今，杨美霞每每想到小王，既气愤又无奈：“我们对青少年的性教育、安全教育做得还不够。过去总说年轻女孩成长需要大人们操心，男孩又何尝不是呢？”

规范治疗可做到不具备传染性

十几年前，当VCT门诊刚刚进入人们视线时，人们对艾滋病的了解还很肤浅。一提到艾滋，就是必死、绝症，甚至称它“世纪瘟疫”，并不知道国家有免费发放的抗病毒药物。

宁镇告诉记者，我国对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工作非常重视，已将其作为国家艾滋病防治工作的重要措施。上海全面落实各项艾滋病防控措施，近年来艾滋病疫情一直维持低流行水平，这得益于积极开展艾滋病防治知识宣传教育、强化社会综合治理等措施。

上海在15年前已经有了最早一批挂牌的VCT门诊，设在市区两级疾控中心。后来，网点越开越多，目前本市已有239家社区艾滋病咨询检测点、16家区疾控中心艾滋病咨询检测点和1家市级检测点，极大地方便了求询者们就近咨询。

HIV检测是了解是否感染HIV的唯一科学方法，需要初筛、复检和确证检测三个步骤。市疾控中心透露，每年，全市VCT门诊接待自愿检测者20000多人次，每年新报告艾滋病感染者中40%-45%病例来自自愿咨询检测点。

“艾滋病的知晓率越来越高，但消除歧视的工作任重道远。许多感染者依旧害怕秘密暴露后家庭和社会抛弃他们。”宁镇说，只要发现及时，严格遵医嘱按时按量服用抗病毒药物，体内的病毒就能得到有效控制，病毒抑制到检测不到的水平就不再具备传染性。所以在医生的指导下，艾滋病人的正常生活、正常生育已经不再是困扰患者的难题。同时，接受正规化治疗者可有效阻断艾滋病母婴传播。自2009年以来，上海已连续11年无本市户籍新生儿艾滋病感染病例报告。

杨美霞想起了一个外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张先生经营着一家公司，有美丽的妻子，孩子在海外留学。美满的家庭让人羡慕，可张先生是一名HIV病毒携带者，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二十多年来，他每天按时吃药，病情控制得很好，虽然懊悔年轻时的无知，但如今已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也更加珍惜生命、珍惜家庭。”

蔡晓峰也记得一位HIV病毒感染者，最初检测HIV呈阳性的时候，他问，“我什么时候会死？”后来在公卫中心接受治疗多年，他总调侃自己“还没死”。他说：“我把自己当作一个慢性病人，只希望社会能完全接纳我们。”

防艾工作有多艰难，杨美霞和蔡晓峰深有感触。因为他们的尽心竭力，许多求询者不再感到孤独和恐慌。咨询室外一整面留言墙上，除了后悔、害怕外，还有许多的“感谢”和“祝福”。最新的一张N次贴上，有求询者写道，“感谢专业人士的帮助，庆幸自己是‘阴’。我愿真爱生命，永不复高（重复高危性行为），这是预防HIV感染的最有效措施！”（文中求询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