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树老死也站着。这是我小时候对树的感觉,这感觉隐秘、朦胧——宅东一棵老杨树,树桩有水桶般粗,高大概在六七米,树冠有牛车棚一样大,树皮像一片片烧过多次的粽子芦叶,黄里透黑,竖着贴在滚圆的树干上,杂乱、无序,看上去像是要随时掉下来,不耐看。
我见过树时,问过母亲多次,这棵树死了吧?母亲说,不死,开春后,会长出青头来的。我就等着春天到。春天来了,别的树枝上冒出了新叶,这棵树依旧没有动静。我又问母亲,这树死了。母亲说,再等等,树老了,返青慢。可时间到了夏天,老杨树依旧是乌黑一片,所有的枝叶横竖七八地竖着、横着、斜着,我断定这树已经死了,是老死的。
老死,老了一定会死是事实,但让我钦佩的是:这树,老死了也站着。
风来了几场,雨下了几次,闪电闪了半夜,着地雷轰击地面,几次说不清,好几次都在老树的枝上响过,树颤动一下,还像明亮天宇下的一幅水墨画,利落地挂在天幕里,干净,锃亮。坏天气过去了,望一眼老树,看见笔挺地站着,孤苦、冷峻、威武,一派凛然的气势。
那时,我对老杨树有了好感:生命到了尽头,但生命带来的风采依然存留大树,存留天地。老杨树不怕死,为我们做出了榜样。我认定:树老死也站着,其实是生命另一种延续。这延续,不动声色,却让人牢记心底。
后来去了城里,老杨树很少看见了。
前些日子,台风来的那一个早晨,雨一直下着,像是倒下来似的,点子粗,不断连;风像一个浪人,时大时小,乱喊乱跑。楼下有人唤我,是要我将车子移动一下位置,说假使李子树断了,会压坏车顶的。我看这天气是这个阵势,急急地下楼,感谢师傅们好意后,就将车子开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我回来时,发现李子树,在向上分叉的地方被锯掉了,留下光秃秃的一根树干,心里觉得人残忍,非常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到了大热天,我的车子从此就无遮阳的东西了,心境很差,但没有办法,今天锯掉李子树,是为了我车子的安全,为了我的好,我也就认了,再次感谢师傅几句话后,我就上楼了。
后来的日子,我天天下楼,开车前,先看一眼李子树,看看它,是否还活着,一月过去,两月过去,三月过去了。有一天,我看见,在这断头的地方,居然长出了几根小小的嫩头,这嫩头的后面有个小小的嫩枝,嫩枝头不断地伸长、伸长,后来就长成了枝,枝上又长出了嫩头,嫩头长成了叶,叶从一片长成两片、三片、四五片,叶片也慢慢地大了起来。
看着,就会想起老家的老杨树。
老杨树老死也站着,站着就是坚强,就是风景。李子树锯头也站着。不但站着,而且居然还活着,活得生龙活虎。从根到枝,从枝到叶。我想到了人,还想到了自己,我觉得我们有时很羸弱,没有树内心的强大,所以,要向树学习。学树的什么?各人想各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