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鲤·红  创意摄影 侬看侬看迪个“筛” 灯塔与守灯人 手到病除 白色扶郎
第13版:夜光杯 2022-08-25

白色扶郎

邬峭峰

一个人退去最后的青涩,有点像螃蟹发育的尾声。当最后那层翼壳行将脱落,年轻人憋不住会变得更加张扬、更有主张。我一进入那一时段,就遇到了麻烦。

1982年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了近一年语文,我觉得我应该离开。当时,凡向学校提出调动的,几乎都不被允许。校长对我说,你一进校,我们就让一个新教师教高三,本校史无前例,还不珍惜。

我当时拟调去的单位,是邻区一所业余大学。看重的,是相对时间自主,不坐班。经介绍,我上门去拜见该校一位金姓校长。当时,我还是稚嫩的。谈了一个小时,就自动拎着秤杆,把自己的全部斤两,都称给金校长看了,他一直在微笑。

第二次去,金校长暗示,为了我的调动,他已在第一时间出手了。他还说,工作调动不容易,做两手准备,是最好的。这次,我在他的家里,发现了两本刊有我小说的杂志。

金校长当时五十岁,未有婚配。家里的打理,并非长期单身男人的经典范式。既不是细致到似有洁癖,又不见散漫随意。那天,他的圆桌上,有一个水晶玻璃花瓶,应是老货,插着满满一束白色扶郎。花很新鲜,水也清澈。白色扶郎,浅绿的单枝根茎,像天鹅修长的脖子一样脱俗;那上面的纯色花朵,不艳不媚;率真的白色,让人心跳,含有异样张力,其实是有点妖的。这束花不像金校长自己所买,又不像亲友、学生送的。献人一束纯白鲜花的,本土人士从不多见。

他的家,没有字画和摆设,墙面空空白白。唯有一帧泛黄照片,在书桌上一个小镜框里:后生戴金丝边眼镜,穿戴齐整,头发向后反梳,有世家子弟气息,应是留洋时期的照片。

一跃,他已年过半百。

调动成功的概率很小,但这位不来半点客套,又善解人意的前辈,真的特别。他考虑问题时,切入方式非比寻常;做事直逼目标,又不轻慢他人感受;该有原则时,他也会坚持。比如他说,是的,我不喜欢有人在这里抽烟。

分配到这所中学后,下半学期就快结束。

我在三楼外廊,看着下面三块无人的篮球场。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突然,有人在背后重重拍了我一下,是人事干部,她通知我尽快去局里办理调动手续。一件难事,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做成了。

到业大报到,以为金校长会说起商调是如何实现的,他却只字不提。当我们共同面对一个难题,最后完全靠他一人破局;他却不愿让你知道他的付出。他让我领教了什么叫淡泊,从记事起,我始终都在很浓烈地追逐,未见识过这样的处事境界。金校长像鱼缸里最从容的那尾鱼,飘然长尾,总是逸逸摆动,仿佛生存从无紧急。

我开课后,金校长来听了三次,没有一句点评;应该是满意的。

有一次下班,我和他一起步行回家。他问,你有兴趣成为一个教育管理者吗?我说,我太崇尚自由自在,不合适的。他说,你更想当作家吧?我尴尬地笑了。有个俗语,叫三个手指捏田螺。此刻,我这只田螺身上,感觉到了金校长的五个手指,不止三个。

我所授的课,会安排一个去外地采风环节,全班同学去了普陀山。当晚,在陆军招待所,大家举杯畅饮,非常奔放。虽是班主任,但学生都比我年长,我心里是没有师生界限的。

大家还是喝过了头,有位长我多岁的女同学喝哭了。可能另有心事,那一刻,她需要一点肢体安慰。她拥住我,我确实不可能因怕误会就很避让,我轻拍了她的肩头。大家都在桌边,应不会被曲解。但是,这个场景可以有三种以上描述。侧重不同,再加一点夸张和暗示,性质就截然不同,尤其对不在现场的人而言。

回上海,有好事者,兴奋地做了点传播上的努力。三传两传,说不清楚了。我想,等待我的,可能有一次警示性约谈。多天过去,没有动静。有人告诉我,校长直接找同学了解过情况,人数不少于十名。最后,事实清晰了,校方对我无任何责难。我明白,金校长是有所担当的。并非所有校长,都会这么做。这反倒使我深深反省了一下,尽管再发生同等事态,我可能还是照原样做。

上了两年课后,我对金校长说,我的成长期全部都局限在学校、局限在上海,我想去一个远地。他一下沉默了。

我联络好支边事宜后,新疆有关部门干部来学校致谢。金校长说,也许新疆更需要他,他也更需要新疆,学校只有支持他。

我在他的话里,不只听到一个校长的辞令,还感受到父辈的厚味。金校长,是肌肉很不发达的男子,但他富有洞穿现象的智慧。他常没有雄浑的挥洒,却有一种精致的力量。

两年后,我从新疆回来,决定自费出国。办妥后,我去和金校长话别。他还是那样,在可说可不说的地方,一定是不说的;在可以微笑,也可以不微笑的时候,他一定是微笑的。

临别,他说,你每年寄一张新年贺卡给我,我不一定回复,这不意味我没有收到。此后,我每年按约寄出给金校长的贺卡。有一年,收到他的一封信,告诉我他换了新址。接着,又一切照旧。

在海外很多年后,我回到上海。没想到,金校长已去世多年。我的贺卡,一直朝着他的方向而去,其实他早已不在。

有情感的地方,就会有离苦。

我和金校长的交往,无一餐一饮,平淡到仅是一些对话碎片。然而,他极其纯净的人格,如光芒照耀过我。某种意义上说,他给了我第二双眼睛,用以关切庸常中的清浊;人世的画面,由此而不同。

我一直在寻找他的墓地。他没有子嗣和友人,学校的职员也数度更替,渐渐就失去了头绪。我问过很多上海的陵园,没有他的名字。

相信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安息之地。

在任何墓地,我总是说不出话来。在他墓前,也会无言。但我手里会有一束白色扶郎,它们将是我追念他的全部语言。

校长,我会来见你的;尽管,你没有再告诉我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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