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认真真地烦琐

龚静

这阵还需康复，癸卯过年也略去了各种操持。当然如今也不需多少操持，网购都很方便。躺卧久了不免胡思乱想，弥漫心头的多为旧时日常，父母工作，我们上学，家务都是外婆在操持，饮食日用，事无巨细，年末还总会给我们小孩子做双新棉鞋，这鞋底是晚上昏黄灯光下一针一线纳成，鞋身浆洗裁剪缝纫，完成了还要找鞋匠钉鞋眼，鞋底掌上轮胎橡胶增加牢固度，林林总总，当年只觉如此这些仿佛是外婆分内，如今思之，不要说样样事体做起来何其不易，就是现在这么想一想，写一写，长长短短都得颇费心思，桩桩件件皆碎碎片片地烦琐，却认认真真地烦琐着，方成。

从记事起，外婆也就是差不多我现在的年纪吧，至耄耋，天天琐琐碎碎着，她却是不厌其烦，可能她觉得这是她的命，不必怨悔，去仔仔细细地做就是了，没有其他想法。虽然我从小就帮着做各种家事，知过日子之烦琐和不易。手脚不停，当然学到很多生活技能，不过渐渐长大，不免觉得过日子之麻烦，尤其读大学时，从日常生活中逃离的念头波涛汹涌，读读小说看看哲学领略领略美学何其脱俗，当然，其实从未逃离过，并且被日子收编，老老实实地柴米油盐酱醋茶着，哦，比外婆是多了几样，比如书，比如纸笔电脑等，其实也一样都是从零碎中缀出完整来。

写作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画画得一笔一笔地描绘，不说工笔，单就写意，不是想当然地随意率性，胸中有丘壑，下笔才有山林，更不说修改拾掇，字词句增删，点线面皴擦，方方面面马虎不得，必须认认真真地烦琐，才能文气跌宕，方感气韵生动。和做饭家事相较，似乎有形而上下之别，其实在如今的我看来，共性一致，无耐烦之心之行，皆易粗率。

去岁的情形想必大家记忆犹新，医护在一线紧急救助，病患在医院或在家煎熬。在家的还是要庆幸免疫力能和病毒较量一番。远方的画家朋友阳了之后，创作只能暂搁，身心双重焦虑。她说：“跟很多人一样，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质量很是糟糕，不管阴也好阳也好，那种以往生活里没有的啰嗦事占了很多时间……要弄盐水漱口，泡柠檬水，煮姜枣陈皮水，牛奶鸡蛋肉菜，取快递喷酒精，频频洗手、喝水、戴口罩、测血氧，下单买这买那……烦不胜烦！一天天就这么无趣度过而阳康后的体力精力下降，也没能创作和做事，每天都在浪费时间。”朋友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自己的情形与之相仿，照顾家人，饭菜汤水，寄送药品，各种琐细。不过，我比较焦虑阳康后的依然有气无力，各种汤汤水水的每天倒还继续不厌其烦着，毕竟身体乏力，如何做事？相较朋友的焦虑创作，我可能比较颓唐了，写得动写，写不动就算了。自我安慰，反正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地烦琐，烦烦琐琐地活着，也就释然多了。创作作品和日常琐细，在社会价值系统里当然评判不同，其实细细想来，何尝不是某种生命的如一呢。既如此，汤水的琐细和创作的琐细，都是生命的当下，都当得起认认真真地烦琐。

曾经在2021年年底那段日子，每日目睹阳台下小区雨污分离工程一个枢纽点的建造。铲除树木，平整泥土，开进来大小挖掘机，挖出深方坑，具体四面还得细部整饬，金属条打桩固定，水泥灌浆机轰隆隆开过来灌浆。观察下来，做固定坑围活计蛮有技术性的，尺寸平竖都得精准，开挖掘机和灌浆机的都比较年轻，这活也有技术含量。这么前前后后好多天才算筑就一个水泥深坑，而这水泥坑不过是工程的基础，由此基础，再于内部各种分隔，钢筋锁定，管道安排，然后再灌浆封顶，闸门安定。虽然我天天下楼一脚泥浆，路下的管道也是这里状况那里问题，持续两个多月，但也颇有耐心，看到一个工程的点滴落实，碎片完善，实在也是急不得。除了装修房子，也是第一次完整地观察一个公共工程的从无到有，从乱七八糟到整整齐齐，工人们做事看着散漫，其实也各就各位，手里并不散漫。当然也有打坏地下电线，穿破水管这些意外，但监工管事的四处寻察还是认真的，到2022年春节前雨污管道各安其事，柏油路铺好，那震耳欲聋的挖掘灌浆，那满目泥泞，实在发生过，又飘然而去。兔年春节前，又铺了红砖小径，从这个枢纽点穿越而过，至小河畔，腊梅映衬，清吉肃冬。

至今还留着那年每天拍的工程进展视频，一天一天地变化一点、完成一点。回身室内家务或键字，汤汤水水，字句段落，修修改改。似乎室内室外颇有共情感。

如今若德国韩裔哲学家韩炳哲所谓的“功绩社会”，人人都希望展示自己，真实或者虚假，总之吸睛吸粉吸流量，3分钟视频，九宫格朋友圈，当然也符合被看见被承认渴望放大存在感的人性，大多难免，程度不一罢了。只是在这种功绩性展示中，磨平烦琐的过程细节，好比磨平岁月的皱纹一样，成为某种技术操作，似乎也磨去了人的耐心和关注力，或者说磨去了生活的另一部分，可能那部分反倒是人生的基石。不必提炼成诸如工匠精神之类，以余之陋见，认认真真地烦琐着，方为生活之几乎所有。

而无论何种烦琐，其实是齐一的，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