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阳光里吃饭

魏振强

周末，老陈就会揣个照相机往山里跑，东转转西转转，眼睛被草木染绿，嘴巴里呼出来的气都有草木香。

坡头有上了年纪的人在忙活，老陈迎上去，老远就说：“在忙啊？你的精气神很好嘛！”或者问：“儿女都成家了吧？”一副认识了好多年的口气。几句话说完，老乡说：“中午到我家吃饭吧。”老陈答应着，就真的去吃了饭。

老陈再来时，拎着两瓶酒，往人家一丢，说，我今天有事，就不在你家吃饭了，下次再来。此人往后便成了他口中的“老表”。

老陈这次带我去他老表家，我没问是不是真老表，管他真的假的，反正都是山里人，差不多一样的淳朴。

那户人家在水库边的坡上，两层小楼被树木掩着，门口是块水泥地，平展亮滑，还有个花圃，阳光下，映山红正在开，红彤彤的一片。老陈立在门口高叫一声“老表”，闻声而出一位中年男子，瘦精精的，一脸的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来了？”像是料到老陈今天要来，但没料到还多了个我，笑了一下算是欢迎。老表的老婆见来了人，拿着剪刀和篮子就去了菜地。菜上了桌子，凉拌马兰头，香椿头炒鸡蛋，大蒜炒腊肉，菜薹炖老豆腐，清炒茼蒿、菠菜，碧绿的一片，又上了一盘蒸咸鹅和蒸猪脚。春天的菜蔬全跑到桌子上了，而那两盘去冬的咸菜是喝酒的“硬菜”。

老表酒量不行，喝一小杯，耳朵根就红了，他老婆不停地举杯，敬我和老陈，一杯杯地干，却不怎么吃菜。老魏，你当心，乡下敢举杯的女人，酒量都不会小。老陈说。

女人拿着两个大蓝边碗装了饭，又端来一小碟红得像映山红的腌辣椒片，我和老陈捏着小碟子往碗里拨拉辣椒片。红红的辣椒片卧在晶莹闪亮的米饭头上，我看了几眼，才舍得吃。

我没坐下，而是端着碗，走到门口空地上，立在阳光下吃。老表说，坐着吃嘛。老陈说，你随他，他从小就喜欢站着吃。老陈是随口说的，却说对了。我小时候除了过年，没有坐着吃过饭，要么站着吃，要么蹲着吃，还喜欢端着碗到处跑。村里的大人也喜欢端着碗到处跑。农闲时，十几个人聚在村口牌坊下，低头扒一口饭，说一句闲话，那个先吃完了的人，四根手指托着碗底，大拇指把筷子扣在碗口上，开始扯淡。低头扒饭的人被逗得大笑，饭呛到嗓子眼。有人还没吃饱，又回家盛来一碗饭，接着吃，接着听，接着笑……

能吃饱饭，又能扯淡，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我现在经常想到当年的这个画面，每次都觉得快乐。

老陈往碗里夹了菜，也端着碗出来了。“睡觉要躺着，吃饭要站着，这样才舒服。”我补了一句：“要站在乡下的阳光里最舒服。”老陈说：“在阳光下就要吃慢点。”我说：“慢慢吃，就能多吃些阳光。”

这么说着，就好像真的把阳光吃进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