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祎
我那些从未来过上海的朋友,无一例外地认为我是石库门弄堂里长大的。他们并不知晓上海的老房子,除了石库门之外,还有一种历史更为悠久的传统特色民宅——绞(沪语读gāo)圈房子。
与“口”字形绞圈房子不同,我家老屋呈“凵”字形。它没有前埭(沪语读dā,意同行、列),居中一大间称客堂,左右两间称次间,次间两边各连一间落叶(也称梢间),东西落叶各南伸两间厢房。我家祖上是大家族,传下这五开间四厢房,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客堂是家族举行重大活动的场所,同时也是“老物件仓库”。记得我家老屋客堂东西墙上部,搁着一部龙骨水车,在童年的我眼中,这水车显得巨大无比;客堂西北角,放着一座石磨;北窗下,安置一架织布机;角落里,还有一辆满身斑驳的老纺车……这些老物件都很实在,尽管有的比我祖父母年纪都大,却没有一样是“摆样子”的。农忙一近,大人们会齐心协力将龙骨水车从墙上取下。这时我总会凑上去,前前后后看看摸摸,然后蹦蹦跳跳跟在“水车仪仗队”后面,看水车在田头架起,尾部浸入河中;尤其喜欢看两位长辈推拉拐木,让水车载着清清河水,哗哗流入稻田。
节庆时蒸糕、做汤圆,一大家子会高高兴兴齐聚客堂,围着那只老石磨转悠,那也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时刻。一天晚上,大伙正准备我大叔大婶成亲喜宴的糕点,男人们兴冲冲地推磨,女人们不停地添料,雪白的粉末从磨盘边沿纷纷扬扬落到笸箩里。那年我五岁,是个好动的“人来疯”,各处奔突,永不疲倦。这天在客堂里,我跑着奔着,不知被什么绊倒,一个踉跄扑进了笸箩,起身来,满头满脸连同那根冲天小辫,都被糯米粉沾得雪白,只有一双眼睛是黑的,满屋人看着我,一齐哈哈大笑……老石磨低沉单调的咏叹,和着大人们的话语、孩子们的嬉闹,合奏一首生动的农家长歌,为困苦贫瘠的年代,平添了一抹喜庆的亮色。
早年,本地人穿衣都用土布,全靠着自己种棉花、纺纱、织布。家家自备纺车,每个家族则共用一架织布机。冬闲时分,妇女们聚集在客堂纺织、把话(聊天)。随着“吱扭吱扭”的纺车声此起彼伏,一锭锭纱线层层叠高;听着“咯噔咯噔”的织布声余音绕梁,一缕缕纱线变成布匹。姑姑婶婶们手里不停忙着,嘴里也没闲着,借此交流家长里短的资讯,也可分享日常生活的秘籍……乡村质朴的时光里,密布着辛劳,也点缀着若干闲趣。
除了上面几样,我记得的老物件,还有神龛、烛具、八仙桌、老长凳……它们所在的大屋,毕竟是家族圣地,是举行婚丧仪式、宴宾议事等大事的要地,这一样样老物件,见证过一个个新生命的降临,迎来过一对对新人的婚姻,也依依不舍送别了一位位长辈……客堂里的灯火,至今仍把我的心照得通明,照亮着我的回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