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时光的文学见证

《还有谁谁谁》插图 黄永玉 绘

◆施 展

黄永玉《还有谁谁谁》是一部追忆老友、怀想人生的散文集，书中皆为他2022至2023年新作。作为流浪中国与环游世界的行旅者，这位“最老的老头儿”同样在时光旅程中成为了文学天地的远行人。跨越千山万水，蓦然回首之际，关于往昔岁月的回忆，绵延近一世纪之久，依然此起彼落、回旋不尽、余味无穷。

秉笔人生心事

白描世路人情

临近百岁生日，黄永玉似乎有意不让木刻书画专美于前，要以集结新书的方式，再次讲述起历史烟云中的故人与心事。“多少老友的影子从眼前走过”时，他秉笔人生心事，白描世路人情，在朴素诚恳的叙述中，为数位友人绘影绘声，追怀彼此共度的岁月秘密，一系列文字好比短篇速写和人物素描的综合，不由人不拍案叫绝。

时光浪潮的冲激流淌下，黄永玉信笔而起，行止随心，书写出十三篇求淡求精的文章，或纪事，或怀人，或追思，或纪念。取材之丰富，风神之精彩，难以一言概述。书中人物，既有五湖四海的好友宾朋，亦不乏中国文坛的大家名士，更有烟火生活的普通百姓。翻开书卷，我们一同走进黄永玉的记忆之乡，见识了湖南凤凰的拜门拳师朱国富；写书焖葱、研究古董的王世襄；一生未曾走出东北森林的伐木人老龚头……数十个可合可分的故事之间，倾注了重三叠四的绵密细节，夹掺着作者对人与历史的感想，或嬉笑，或讽刺，或感慨，或忧愁。主题、人物与情志交相辉映，每每无声胜有声，予人掩卷深思的余韵。

人生长河里，时间使人理解人生和命运，年龄带来阅历与智慧的同时，也增添了沉郁和凝重的生命思考。不同于《比我老的老头》书卷里千万记忆的熙来攘往，《还有谁谁谁》追忆前尘旧梦的往来聚散之余，更铭刻了一个个内心中萦绕不去的身影。从一生仅见过三次的文学家郑振铎，到终日朝夕相伴、抗战时期痛失亲人却依然乐观生活的保姆曹玉茹，再到记忆中交游往来的张学铭、朱启钤、王道源、唐生明等数位先生……一路走来，黄永玉眼观自我和他人的生命历程，体味复杂人生的难言况味，思索“人如何大于苦难”的方法。前尘往事，转瞬云烟，他又将一切过往记录在流动不居的文字中，以此为笔底苍生的生命之路，留下了意蕴深远的文学证词。

质言之，黄永玉正是在世间的美好与丑恶、人生的幸福和苦难的关系中，建立起了一种为生命立传的文学自觉。

黄永玉娓娓叙述尘封旧事，不事文采，唯求辞达。闲闲数笔之间，自有一种天然酣畅，平实清朗的气韵。可是，透过一气呵成的文字，不难体会到作者内心深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波澜。由此可知，黄氏文章用情最深之处，正在于将时光与人的生命体验关联，一齐转化为抒情和叙事的辩证关系。

以坚韧姿态摩挲无垠的时光和无言的老境

可以说，黄永玉笔下人间故事所绽放的人性与诗性的光芒，有一种阅尽千帆之时，无意伪装的真诚姿态，还有一种跨越苦难之后，哀而不伤的温柔情致。俗世光阴，辗转不休。黄永玉依然以一种沉稳、坚韧、优雅的姿态，摩挲无垠的时光和无言的老境。虽然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人世沧桑、何以为继的孤独，但他高迈的眼光、赤诚的情怀始终如一，执意要把无以言说的坎坷心事，沉淀至人与时光的层次上，在时光牵引中实现感情的契合与共鸣。

从回顾来时路、叹之复咏之的《太阳下的风景》，到一一记下《比我老的老头》的有趣为人、赤子之心和流离命运，再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洋洋百万言述之不尽的传奇故事。回看黄永玉的创作生涯，我们不禁感慨其文字品质历久而弥新，他竟是让文学、人生和时光相互见证了彼此力量。同时，我们有必要思考：人与时光之于写作者的意义何在？黄永玉一路写来，在时代风烟的天翻地覆下，记录人世间相知相惜的真挚感情，不单单是一种不落言筌的深情，其行文走笔的率性与洒脱，毫末之处的喟叹与哲思，诚然历历可见。大千世界的千万景象以外，时隐时现的弦外之音，引人深思。一言以蔽之，他的创作，正是要为过往的人与生命留下自己的文学见证。

百岁光阴磨洗的文字，平白洗练，如诗如歌，貌似轻松随意的文风笔意，反而更能点染文章内外的微言大义。从钢笔到画笔，从稿纸到铅字，心里过去默写和记诵的姓名，今朝终于化作纸上立传与画像的生命即景，但文集的命名——《还有谁谁谁》，这句欲言又止的喟叹，深意宛在其中。故事的主人公悠然远去，捧卷的阅读者又是何人？时移事往，斯人安在？还有谁谁谁？作为走在最后的人，黄永玉记下了人与时光的故事，但读者也就是作者自己。谁还知晓，笔墨酣畅处的几许深意？何人能解，浩茫心事间的一点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

尽管“一切都行将过去或早已过去”，黄永玉仍决意以作者的身份，登上对峙时间的擂台，继续将故事讲下去，誓要让文字见证人与生命的尊严，以文学抵抗消逝、沉默和遗忘。这一渺不可得的希冀、无限深情的选择，正是其人其文诉诸时光长河的诚挚道白了。这是黄永玉的作品本身，作为过去一个世纪的文学见证，展现给我们的生命昭示的种种可能和隐于其间的人生思索。作为历史的后之来者，我们能以同时代人的读者身份，品读这位百岁老人的新书新作，不得不说是一种福分。

《还有谁谁谁》

序

黄永玉

今天是癸卯正月十五，等一下还会有不少朋友来吃晚饭，这一吃，就算是跟壬寅年再见了。

手边还有十来篇写过的文章，性质像《比我老的老头》。起个名字，干脆叫作：《还有谁谁谁》。

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我还要开个画展，起码还要忙三四张画。大概，大概就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

这本书献给我亲爱的女儿黑妮，多谢她日日夜夜照顾我这副病身。

老爸九十九岁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