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2日 星期五
鹤家乡 消暑听“周调” 发现佳宁 难忘奶疙瘩 千里寻找烈士遗照 下乡的故事
第12版:夜光杯 2023-07-29

下乡的故事

张冰

1976年,母亲18岁,高中毕业,扎着两条大粗辫子,到离家十里地的公社林场下乡。

在母亲的口中,她下乡的地方叫“十围子王”,听起来十分神秘,像“铁帽子王”什么的。我查阅资料,才搞清楚这个字应该是“石”而非“十”。林场所在的村庄全称“石围子王庄”,意思是“被石头围起来的王家庄”。一旦把口语落实为书面语,它就变成了一个很普通的村庄,神秘感烟消云散。

在我稀薄的记忆里,小时候,有一次,母亲骑自行车带我路过一个村庄,对我说:“这是我下乡的地方。”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像无数个北方村庄一样,乏善可陈。唯一特别的是有几处残留的石头围子,有七八米高,好像一圈城墙。秋天,阳光明媚。石头墙上的细草已经变成了枯黄色,潦草地横斜着。那是我和石围子王庄唯一一次照面。多年后,我记忆里这一小片闪光的碎片和村庄的名字对上了暗号,石围子王庄在我的脑海里忽然被照亮。我有点高兴,想:“就是它了!”

石头墙也许是齐长城遗址,也许只是一丛普通的古代城墙,总之,这是个有历史的地方。不过,母亲从未想过要去她下乡的地方寻根,何况石围子王离家那么近,仿佛抬脚就能到。母亲也不热衷在讲述中发挥想象。她年轻时数学好,语文差,读小说只看情节。她下乡的故事是平淡的。

林场有很多果园。收获的季节,水果当饭吃,至于真正的饭,只吃一口口。“一口口”是我们的方言,意思是一口饭那么少。

“那你觉得下乡苦不苦呢?”有一天,我问她。

“苦么?……说不上。下乡能吃饱。”母亲思索了一下说。

林场伙食不错,知青们每天盼着包大包子。包包子那天,大伙儿早饭就开始饿着了。像我母亲那样的小身板,一口气能吃二十个发面大包子。省下的饭票,买成窝窝头带回家给我姥姥。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多子女的人家吃饭还是个问题。母亲的下乡故事,很多就都和吃有关。

十八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有人要去地里偷东西吃。收花生了,管种子的人把花生浸上石灰,以防腐烂,来年做种子用。对浸了灰的花生,还是有人照偷不误。慢慢有流言出来了,说这些花生撒了毒药,吃了的人会中毒身亡。知青里有一位郝秃子,眯眯眼,剃光头,下巴上长一颗痦子,痦子上有一撮黑毛。郝秃子人并不坏,就是长相耽误了他。这天,郝秃子牙龈上火,吃了一粒牛黄解毒片,于是又有流言出来了:“郝秃子偷吃花生,快不行了,要吃牛黄解毒片解毒哩。”流言传到带队队长那里,队长哭笑不得:“牛黄解毒片我还是知道的,这个毒不是那个毒!”

另一个和吃有关的故事有一点悲伤。林场隔壁是部队。有匹抗美援朝的战马光荣退役,部队将它送到林场寄养。知青都很爱它,经常去和它说话。后来,这匹马年龄太大,老死了。喂马人把马的尸体续到一口枯井里,埋了一个土坟。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庄上的人知道了,有人便铤而走险,把马的尸体偷出来,吃了。这人很快被揪出,判了刑。母亲每次讲这个故事的评论都不太一样。有时候她说:“人真的饿急了,连埋在地下的马肉都吃。”有时候她又说:“怎么可以吃战马呢?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马,那是英雄啊。”还有一次她评论说:“那时候的人多纯洁,马死的时候我们都哭了!”

大概因为经历太过普通,母亲的知青点上没出来什么作家。林场里有个工人倒是特别爱写小说,还老让知青提意见。母亲阅读他的手稿,认为他写得乱七八糟,只好随意敷衍:“写得好写得好。”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对这个文学青年的故事感到兴奋,追着问。

“后来?没怎么样。写不出头来,就出去打工了。”

我觉得有点遗憾。这就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命运。

母亲的知青岁月就是这么平淡,没有激情,也没有苦难。其时,知青运动接近尾声,她下乡的地方有要好的同学,有食物可以果腹,还可以拿着知青证去隔壁部队看电影,很有尊严感。没过两三年,政策改变,她就招工回城了。

几十年间,城市不断扩张,从地图上看,石围子王庄已被城区吞没,变成了一所学校。有一天,我在网上检索信息时偶然发现,我们家旁边的那片安置房小区,安置村庄名单里居然就包括石围子王,可我们在这里住了多年,却从不知道。母亲和她下乡的地方,居然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时有些愕然,石围子王,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名词。从此,母亲的知青岁月和石围子王一起,彻底成为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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