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迪
说好去看他,陪老人家喝杯酒,像和父亲那样。
上午正要出门,韩英来电说,我叔一家要来,还有我们一家,人太多,你别来了。我说,好,下次陪老爷子喝酒。
转日下午,看到韩英留言:老爸走了,你看不到他了。
我瞬间泪崩……
我去看他,在约定见面又取消的隔天……大大的书案旁没有他的身影,但我相信他的灵魂还在这里。我捧着他一身戎装的照片,泪流满面。
他出名太早,十八岁就猝不及防地成了名满天下的英雄,从此身披荣耀的光环,身负共和国国土防空的重任,责无旁贷地一直向前冲,向前冲,他太累了。
在他18岁这年,他击落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爱德华·费希尔。那晚,他见到了跳伞的飞行员,他内心充满仇恨,甚至想揍他,为他死去的战友报仇。
战场上能和被自己击落的飞行员面对面实属罕见,也正是这种机缘,使他们的故事变得精彩。
30多年后,他们又见面了,此时已是和平时期,双方化敌为友,并达成一个共同的心声:珍惜和平,展望未来。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民党飞着美国装备的最先进的侦察机进犯大陆侦察,在共和国的领空肆意畅游,跨越十几个省份,航行达十几小时。那些年,为打掉入侵者,牺牲的飞行员不在少数。作为独立大队大队长,他首当其冲,超低空第一个飞,暗夜低空还是他第一个飞,夜空茫茫,没有高超的硬本领,随时可能撞山坠海,他几乎把现有装备飞到了极限。
1978年,正当壮年,从鱼米之乡无锡转战大西北,守护首都北大门,也是杨家将镇守边关的地方。那里荒僻,狂风肆虐,飞沙走石,空旷机场的朔风会把尿液溅到脸上。站在停机坪上,他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慨。作为一个航空兵部队的师长,硬是把队伍训练成连续两年未发生重大事故的全军先进单位。
共和国英雄的命运就是共和国命运的缩影。
他喜欢烟酒,否则怎么抵御天空和地面,超音速和静态的巨大逆差。1985年,他52岁停飞,告别了伴他出生入死的驾驶杆。无论年龄还是驾龄,他几乎飞到了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的极限。
晚年,他无师自通地爱上了书法,把他那颗飞翔的灵魂给予了那些气贯山河的大字。他写的“鹰”飘逸灵动,无人不爱,在他的熟人中几乎人手一幅。
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身体出现了不好的病灶,医生和家人都建议他切除病灶,但他坚决不让器械损害他的身体,不接受治疗,他独自坚强地抗争着,不轻言自己的病痛。
他的大脑依然敏捷,声音依然洪亮,双眼依然熠熠生辉。他每天写字,从不懈怠。他院子里的果树被他侍弄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每晚起夜十几次,乃至几十次,他摔倒了,腰腿骨折。出院后,他以为自己好了,又焕发了生机,可是,他竟然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们。
三十多年的飞行生涯中,无论是战争年代出航,和敌人空战拼杀,还是和平时期训练,他遭遇过多次险情,但他做到了每一次都把飞机交还机场,最后,他也做到了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大地母亲。
我们成长在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英雄叫时代充满激情。如果这个社会精英越来越多,英雄越来越少,抑或英雄被时代遗忘,是不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我曾对他说,我写过飞机场,那就是一个关于飞机场的风花雪月,我还想写一个你们的故事,对,就像你这样的空军英雄的故事。
他摇了摇头连声说:不好写不好写呀!
我想,他大概怀疑我是不是能驾驭这样一个题材。但以后每次见面,他都跟我谈一些往事,他经历的空战,他熟悉的空战英雄,以及他对一些问题的思考。我也把一些近年披露抗美援朝内幕的书籍拿给他看。
停飞后,他不愿去外场,不愿看到飞机,放下驾驶杆对他来说有英雄落幕般的寂寥和失落。直到晚年,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部队,还是飞机和飞机场,涡轮发动机的巨大噪声经久不息地在他耳边回响,似乎永不停歇,因此,他常说他耳聋。
写好后,我第一时间拿给他看,希望得到他的认可,给我一个好评。韩英发给我他拿着放大镜看稿的照片,我很心疼,马上又打了一份大字版给他送去。
我万万没想到,我惹他生气了,他说,我们那时很单纯很简单,什么杂念都没有,只想打下敌机,去北京见毛主席。我相信他的话,那时他们大部分人应该都是那么想的,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他是为数不多实现目标的人。
我说,我想把你们写得丰满些。
我还想说,这是小说,但我没说。
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他,怕是永远没有机会了,永远走不进英雄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