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
小时候,邻居杨家的老五是个女孩。杨家小妹长得俊俏可爱,进镇上小学读书,被喊成了“小杨梅”,和我同班,初中又成了同桌,现在想起来很有意思。小杨梅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旧制),一直是劳动委员。老师满意,同学满意,她自己也满意。我眼前总会晃出一个小姑娘,穿着套鞋,在给水站旁的大木盆里用洗衣板使劲搓一大堆衣服。劳动课上,我们男生不耐烦地在校园篱笆下拔草,东张西望低声吹牛。她不声不响地用家里带来的菜刀,把油葫芦草狗尾巴草连根铲除。朝我们瞪一眼。
小升初,小杨梅依然和我一个班。我因考分较高,班主任委我以班长;小杨梅不知怎的,还是当劳动委员。我想,或许是我们小学在毕业鉴定上推荐的也未可知。她入团比我早,因为她的“出身成分”条件很好,所以她任劳动委员之后又兼卫生员。卫生员很高档,属校级,由校卫生室统一指挥。配备卫生匣,里面有红药水、清凉油什么的,臂戴红十字袖章。开校运会时,小杨梅她们常常守在跑道边。那时学校的跑道由煤渣铺成,一摔跤往往会擦出血来。她们严肃地守候着。
每周四下午,是全校大扫除。我们教室在二楼,朝南全部是玻璃窗,各班必须把玻璃擦得明净锃亮。我们班规定由座位靠近玻璃窗的同学擦。擦里面不难;而站在窗台上,扶着窗框擦外面,就有点抖豁。小杨梅座位不靠窗,但是作为劳委和卫委,她第一时间跨上窗台,用带来的旧毛巾擦两面的玻璃。于是我们纷纷站到窗台上,玻璃上全是忙碌的手。班主任见了,目光里流出赞许。在校运会的比赛里,在爱国卫生大游行的队伍里,小杨梅背着红十字卫生匣,如鱼儿般快活出没。小杨梅当上了班团支部委员,成了我的入团介绍人。
小杨梅的数学老是磕磕碰碰。班主任老师为了把全班总分抓上去力争年级第一,开展了一帮一活动,我的帮困对象就是小杨梅。我发现小杨梅的代数还可以,只要做得慢一点、仔细一点可以减少很多差错。主要原因是她的家务太多。——想想给水站旁小杨梅的那个大木盆,每天浸满了一大堆衣服,我非常同情。(对比之下,我在家里只是晚饭后洗洗碗而已。)不过只要翻开几何课本,小杨梅真的茫然,这已和洗衣服无关。尤其是习题需要添加辅助线的时候,她眨眨美丽的大眼睛,满满盈起一湾秋水,弄得我脑袋发急。在蜂花檀香皂的隐隐发香中,我满心胸的兵荒马乱。
“文革”中毕业,小杨梅去了江西,我到了崇明。直到大返城,才听到她的消息,果然曾经是知青铁姑娘队队长。返城后进了里弄加工组。
21世纪初,我们小镇动迁,居民四散,各奔东西。一天我出新小区大门去买菜,意外地看见一位女士,她定睛看我,嘴唇一动,喊道:“班长!”竟是小杨梅。原来她家也在这个小区,隔了几栋楼。近几年那艰难的日子里,小杨梅常发朋友圈,穿着密封服,头套的透明框里经常雾气蒙蒙,汗滴流淌。不平凡的志愿者。这时我会想起当年,那个像鱼儿一样活泼的少女卫生员和劳动委员。近来她又当了社区睦邻驿站食堂长,每天发布菜单,统计预约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