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汤炳生

母亲走了三年，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姐姐就出嫁上海了。父亲做点小本生意，隔三岔五地要在上海过夜处理生意场上的事，于是他去上海时便把我也一起带上。在处理完手头的业务后，父亲就带我去看戏。父子常去的地方大多是当年人山人海的游乐场所，如大新公司、先施公司和大世界。那时我人小是免票的，父亲也没多花费。记得我头一回看戏是在先施公司的一个京剧场子里，那开场锣鼓敲得人精神振奋。大幕拉开后，在聚光灯下，戏台上的人们尽是些红黄蓝白黑的脸面，有的整个脸上五彩相杂。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那厮杀中的刀光剑影，在刀光剑影中倒下的人……像我这不买票不占座的小孩只能在父亲的两腿之间跪着，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看着舞台上所发生的一切。接下来演的是文戏，那音乐那唱腔，让我打了个呵欠入眠了。

后来去看戏，父亲会指点着台上对我说，这是个好人，那是个坏人；左面那个戴孝的是母亲，旁边两个是她的儿女；跪在地上的人叫岳飞，站在他身后用针在背上刺字的是他的母亲，她给儿子刺上了“精忠报国”的字样……当年父亲对我说的话都很浅白，但我似懂非懂，不过从此也慢慢地喜欢上了文戏。

有天早上，父亲对正在上私塾的我说，我给你烧好饭菜去上海，晚上一定会回来，你先睡。我知道父亲一定是为生意场上的事。但是我猜错了。依稀记得那年盛夏，父亲在家门口的街边乘凉，邻居们都围坐在他周围，他摇着蒲扇，说话时那个兴奋劲让我难忘：嘿，这次我是特意去上海看梅兰芳他们的《龙凤呈祥》的，这么多名角组成的班底，如果不去看，下次绝对没有机会看了。父亲得意地扳着指头：梅兰芳自然演孙尚香，周信芳先演乔玄后饰鲁肃，盖叫天演赵云，张少甫演刘备，赵如泉演张飞，姜妙香演的周瑜，何润初演的吴国太，就连那些跑龙套的也都是名角……邻居们说这个空前绝后的演出规模，也让角儿们赚大了。父亲说知道吗，他们三天日夜演了六场戏，收入了一亿八千多元（旧币），他们是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义演的，所有收入用于购买“京剧号”飞机……

我在看戏中步入了青少年行列后，也慢慢地知道，前朝历代各阶层各式人等，诸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及底层的穷苦百姓，都由戏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分别扮演，他们演绎的故事无一不是反映忠孝节义和忠奸是非的。后来我虽然也看昆剧、越剧、锡剧，但他们也都无一例外地演绎着家国情怀或家庭的伦理道德，尤其是那些催人梦醒又脍炙人口的近现代戏……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小时候在家乡看的社戏，也想起在各地景点中看到的那些古戏台，那些名门望族、富家大院的建筑群中以雕刻戏曲人物装点在显眼处娱教后人。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演着前朝人的戏，看那戏中的甜酸苦辣、战火狼烟和生生死死；我们的后人也会看我们的戏。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倒认定人生是戏，戏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