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5日 星期一
上海战时碉堡今何在?
第68版:新中国70周年系列报道·战场 2019-11-04

上海战时碉堡今何在?

姜浩峰

上图:上海虹口区广纪路上的淞沪抗战时期的碉堡。

下图:虹桥路碉堡。 摄影/沈琳

上图:上海江湾镇地铁站附近的废弃碉堡。图为80岁的当地居民陆金生老人在诉说当年的故事。

左图:上海杨浦区凤城三村50号门前的碉堡。

编者按: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人们发现,许多当年的战场,如今已位处城市的中心。当年的碉堡,还有一些留存了下来。这些碉堡上的弹痕依旧,从另一种角度装点着今日的城市。恰如毛泽东一阕《菩萨蛮》中所写到的:“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关山如此,霓虹灯下的大都市亦然……

留存下来的旧碉堡,依然在如今看来不那么显眼的一些地方留存着,见证着峥嵘岁月,见证着城市发展……

记者|姜浩峰

旧碉堡,能留存到今天的,殊属不易。以赣南一带当年红军所筑的碉堡“永固楼”为例,如今绝大多数都已看不出踪迹。在江西信丰县新田镇百石村围栋山山顶,就留存着这样的遗迹。如果不是当地村民几代人口口相传,这处已经长满树木杂草、依稀是个建筑模样的所在,确实很难认为是幢碉堡。

还有一些碉堡,由于当年采用了钢筋结构,较为坚固,又并非处于市中心,倒也留存了下来。譬如抗战时期,中国军队在南京紫金山抵抗日寇时所用碉堡,至今还算完好。

上海目前留存下来的碉堡,与赣南、南京都不尽相同。

从当年的筑造者来说,赣南的碉堡为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军队所建,用途主要是抵抗国民党反动派的“围剿”;南京的碉堡是国民党政府为了拱卫当时的首都,特别是为了战备而建,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保卫战中也派了一点用处;上海的碉堡则分为三种,一种是抗战前所造,一种为日寇侵华期间所建,还有一种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军所建。

尽管上海的这些旧碉堡并非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军队所建,但其见证了历史。抗战前所建,也是当年为了国防战备需要而建,在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中起到了作用;日寇侵华时期所建,主要在太平洋战争后期,日寇怕美军从上海登陆而建,在日本投降后移交给国民党军;国民党军接防上海后,在日军遗留碉堡基础上,又在当时的上海外围大量建造碉堡,用于与解放军的战争。

岁月荏苒,特别是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使得原本位处郊野、少人问津的地方成为闹市。在这一过程中,确实拆除了不少碉堡。目前,上海能够留存下来的战时碉堡,大多已经收入2017年公布的《3445处不可移动文物名单》中。未来如有新发现的旧碉堡,亦会妥善处理。

带火光的坟包

“上海的防御工事经过日本、盟邦和我们几次修建,纵深三十多里,一万五千多个碉堡,三四百辆坦克,七八千门大炮,再加上近三十万训练有素的军队,这就足够共产党啃半年了。”这是1959年出品的故事片《战上海》中汤恩伯的台词。不知是汤恩伯当年夸大了,还是故事片的剧本夸大了,实际上,1949年4月上海之战前,上海的碉堡数量并没有一万五千多个。

上海解放后,曾经专门清点过国民党旧碉堡的数量,共4000余座,主要分布在如今的宝山、浦东、闵行等区。国民党军确实借助这些碉堡等永备工事,造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战员的很大伤亡。为解放上海而英勇牺牲的7613名解放军将士,有一大半都倒在了当年的碉堡攻坚战中。

1949年1月,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总司令汤恩伯为了秉承蒋介石“旨意”守住大上海,开始进一步加强碉堡建筑。他派遣工兵指挥部,会同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及淞沪警备司令部机关,成立“上海工事构筑委员会”,开始了“大上海工事”计划。当时,汤恩伯号称这一计划以阎锡山在太原所筑阵地为蓝本,参考了斯大林格勒塔基卡原理。开工前,汤恩伯还曾派其工兵指挥官柳际明飞往太原实地考察。

不得不说,当时汤恩伯学习阎锡山,是有那么一点儿道理的。1948年7月,晋中战役胜利后,整个山西省除了太原、大同,其他地方都已经解放。解放军乘晋中战役胜利之势,于1948年10月中旬完成集结,发动太原战役。可阎锡山集中国民党第30军,以及他留用的日本军人为骨干组成的暂编第10总队,进行多次反扑。凭借险要地势、坚固的碉堡群,阎锡山军还在国民党空军配合下,向解放军阵地施放毒气弹、燃烧弹。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共中央于1948年11月16日发出缓攻太原的命令。这一决定,更重要的考虑因素是稳住傅作义集团——毕竟太原、大同已是两座孤城,早晚可以拿下。而如果率先拿下这两座城,在平津的傅作义集团很有可能弃守南逃。这是中国共产党、人民解放军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无论汤恩伯是否想到对手在下这么一盘大棋,反正太原战役打了三个月,城市还在阎锡山手里,他就认为这是值得学习的。汤恩伯还任命绍兴人吴本一为“大上海工事”工程的经理处长。由吴本一联系上海当时最大的营造厂——陆根记营造厂的老板陆根泉。“碉堡五千,活动碉堡三千”的订单,让陆根泉狠狠捞了一票。

不过,此前曾负责过南京洪公祠“军统”机关大楼兴建的陆根泉,倒是没玩“豆腐渣工程”那一套。譬如按照工程标准,先是挖地基,再是铺上大石头,然后再铺上一层道砟,再铺上水泥,再在上面用木板做壳,浇筑碉堡墙体——一般厚度在30厘米以上,内有直径12-14厘米的主钢筋,和6-8厘米的辅助钢筋,主钢筋一律用螺纹钢或者方钢。每座碉堡都有5个枪眼,每个枪眼有90度的射击角度。学习了太原经验的汤恩伯,还搞出“子母堡”等花样经。在复兴岛的小范围军事会议上,汤恩伯曾向蒋介石汇报:“为更好发挥活动式子母堡群的火力威力,大部分地堡的射孔平行于地面,并在地堡上铺设草皮、庄稼等伪装。要使共军部队临到近前发现工事却无法后退,使其所谓的人海战术,在这数百米范围内遭到最大的杀伤。”

为了达到杀伤效果,汤恩伯还命令国民党军坚壁清野——为扫清射界,汤恩伯规定,阵地前3华里内庄稼铲光,坟墓夷平,房屋拆光烧光。许多农民上午被征去修碉堡,晚上回到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无家可归。

汤恩伯的“大上海工事”计划确实给解放军造成了麻烦。如今的宝山烈士陵园里,安葬着为解放上海而英勇献身的解放军烈士1904名,这是上海安葬解放上海烈士最多的一个烈士陵园,他们都是在宝山地区攻打月浦、杨行、刘行、大场等敌人据点时牺牲的。1949年5月12日午夜,解放军29军87师260团在副团长梅永熙、政委肖卡的率领下,到达月浦街北端。担任助攻的253团此前已进入月浦街前的一片坟场。没想到的是,到13日凌晨,密集的子弹突然从带着火光的坟包里打了出来。许多解放军战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扫射到,牺牲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原来,这些外表看似坟堆的东西,实际上是被伪装起来的地堡群。这一战,解放军吃了暗亏。至5月15日,解放军终于攻克月浦,260团打得只剩下64人——相当于能凑两个排。后来清点,小小的月浦镇当年共有321座碉堡。与此同时,攻击杨行的28军也受到了挫折。“到处都是带火光的坟包”,这是时任解放军259团3营副营长沈湘范的回忆。而更令人感受到汤恩伯恶魔形象的则是——他看这些永备工事,要么是碉堡,要么就是真正的坟包!“后来国民党军投降了,在地堡射击口上挥着白旗,半天不见人出来。我们绕到地堡后边一看,原来门被反锁了,狠毒的军官就是让士兵当炮灰的。”当年参战的解放军干部如此回忆。

历史的见证

尽管这些碉堡当年被称作永备工事,解放后也由解放军上海警备区作战训练处进行过管理,但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特别是新中国的逐步发展、强大,这些旧碉堡的军事意义也就不大了。再随着城市化进程,一些废旧碉堡逐渐被拆除了。

得以保留的碉堡,还是有一定的价值,并能成为历史见证的。2017年,上海公布的3435处不可移动文物中,就有一些旧碉堡。以宝山区为例,就有罗店镇的5处碉堡、杨行镇两处碉堡、顾村镇的1处碉堡,以及友谊路、宝山十村、共和公园、庙行公园、聚源桥村、月铺镇等处碉堡;徐汇区有华泾镇北杨村老沪闵路1226弄83号、上海植物园碉堡、龙华中学碉堡、长桥二村碉堡等十处;闵行则有漕宝路七号桥碉堡、华漕镇高价浜碉堡,以及梅陇镇的四处碉堡;长宁区则有虹古路377弄碉堡;杨浦区则有凤城三村碉堡;嘉定区有南翔胜利街碉堡、南华新村碉堡、新丰村碉堡,马陆镇彭赵村碉堡,华亭镇两处碉堡;就连崇明岛上都有大通纱厂碉堡和向化镇、民生村、长兴镇等处的军事碉堡。其中,大通富安纱厂是崇明县民族资本家杜少如与上海营造商姚锡舟合作,集资64万银元于1922年所建。1938年日寇占领崇明后,抢下大通纱厂,改名钟渊纺织株式会社江北纺织第五厂。1943年汪伪政权将纱厂名义上发回原主,实际上仍由日本人操控。大通纱厂碉堡不仅见证了那一段岁月,更见证了上海解放。1949年5月,大通纱厂 办事处副主任施昌烈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策反了驻崇明县堡镇的国民党暂一军十一师官兵于6月1日起义。施昌烈是崇明本地人,早年曾参加国民党十九路军,黄埔十期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期间入国民党军任连长、营长、少校炮兵参谋,还曾做过美军翻译。崇明解放后,部队给养有困难。施昌烈立即拿出大通纱厂数十担粮食给解放军。1950年至1952年,施昌烈当选为崇明县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第一至四届副主席。此后,在担任崇明县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副主任期间,积极推销胜利折实公债,发动工商界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努力完成税收任务。

作为历史的见证,留存下来的碉堡确实能让人抚今追昔。今年5月22日,在上海解放70周年前夕,七宝镇“纪念上海解放70周年升旗仪式暨主题党课”就在漕宝路七号桥碉堡边上举行。《战上海》一书的作者、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刘统在党课现场介绍说,1949年初,国民党军以这座碉堡为母堡,沿七宝蒲汇塘一线,利用自然地形,构筑了大量子堡。1949年5月23日夜,三野发起总攻,上海市区战斗打响。如今,七号桥碉堡已被闵行区列为革命历史文物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同时亦成为漕宝路变迁史的见证者。

更有一些碉堡,本身位处如今的学校校园。譬如宝山杨行中学操场一角,背靠桃源江的一块高地上,就保留着一座残破的碉堡。碉堡二层以上被炸毁,暴露出钢筋,堡体上几个枪眼清晰可见。“这里地势高,敌人把碉堡建在这里,上面瞭望,下面射击,易守难攻。”杨行中学政教室主任诸为民如此表述,“1949年5月15日,解放军第28军84师向杨行攻击前进,为攻下碉堡,解放军只能挖壕沟前进,大批战士付出了生命。”为铭记这段历史,杨行中学在新建校舍时专门为这座碉堡设计了一座战士浴血奋战的雕像。

上海解放70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后,从“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开始的加速发展,使得城市有了日新月异的变化。留存下来的旧碉堡也不像解放初期那么容易见到。譬如浦东地区,原有国民党留下的碉堡600多个,集中分布在高桥、高行一带和黄浦江沿岸。今天,这里是著名的外高桥保税区和浦东新区的“心脏”——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电视塔所在之地。有人还戏言——当年打仗打得越凶,惊天地,泣鬼神,今天新的变化就越大。

但留存下来的旧碉堡,依然在如今看来不那么显眼的一些地方留存着,见证着峥嵘岁月,见证着城市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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