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悬浮”的异乡人的都市生存实录
第01版:一版要闻 2023-02-08
把光打过去,发现他们的美——

“悬浮”的异乡人的都市生存实录

陶胡昀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

皮村工友之家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

在严飞调研过的新发地水菜市场,菜贩刚刚卸下一车新鲜的蔬菜

装修师傅、小区保安、菜场商贩、家政阿姨、房屋中介、劳务中介……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的新著《悬浮:异乡人的都市生存》将镜头对准了身边的普通外来劳动者,记录“异乡人”悬浮的生存现状,讲述他们不同的生命故事。

书中的被访者既是生活在作者“附近”的普通人,也是日常生活中我们“身边的陌生人”。严飞认为,关注身边的小世界,关注这些时常被城市遗忘的建设者,关注“他们”与“我们”共同面临的“悬浮”状态,是当代社会学家与普通读者的共同课题。

◆见习记者 陶胡昀

都市中的异乡人

微弱的文学火光

“进城外来务工人员”“都市新蓝领”“城市旅居者”……有很多称呼被用来形容这一群漂泊在城市的劳动者,而在本书书名中使用“异乡人”这一称谓,是被访人军军带给作者严飞的灵感,这个刚刚成年便来到北京“子承父业”的青年喜欢读书,加缪的《异乡人》是他的最爱。

2019年的夏天,严飞请经营门窗生意的老杨来家里帮忙安装门窗。完工的那天,老杨提起自己刚刚升入高三的儿子军军成绩总是上不去,希望能添加严飞的微信,以便讨教学习方法。由此,严飞结识了这个17岁的江西少年。

长年留守在老家的军军一直渴望着与父母的相聚,于是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对北京各大高校了解甚少的他,选择了距离父母所在的双桥地区最近的中国传媒大学。成绩揭晓,军军没有考上最想去的大学,这令他格外难过、不甘,但复读一年则意味着与父母继续分离。再三思量之后,军军最终作出了不再读书、来北京和父母团聚的决定。

尽管放弃了上大学,军军依然对知识充满渴望,热爱读书的他会经常去问那些正在读大学的同学,他们的学校使用了哪些教材、推荐了哪些书目,随后再根据自己的情况挑选合适的书籍。当被问及为何喜欢《异乡人》一书、是不是书名引起了共鸣时,军军坦然答道:“对,书名会有一点,毕竟是外地人来到北京,会觉得自己就是异乡人,把自己代入了进去。”

同样以文学排遣寂寞与压力的,还有皮村文学小组的打工者们。在皮村这个位于北京五环外的城中村里,有90%的居民都是外来务工者。皮村文学小组成立于2014年,旨在为“新工人”(皮村工友之家为外来务工人员所取的新名字)提供一个稳定的学习文学的课堂和练习写作的平台。

文学小组为自幼喜爱文学却不被亲朋好友理解的工友们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机会,但疲于奔命的生活方式依旧牵制着他们从事创作的时间和精力。“工作之余有时间的去参加,好多个周日都赶不上,下班后很晚,工地挺忙的……多的时候一天干12个小时,很累的。”有工友曾这样无奈地表示。

尽管创作之路充满艰辛,文学写作也不能给打工者的生活境遇带来真正的关注和改善,但他们依然说:“书写,非如此不可!”

回不去的故乡

融不进的城市

木工出身的小工长王师傅,是严飞在家庭装修过程中认识的另一位“京漂”。他16岁便从安徽农村辍学出来,辗转来到了北京打工。因缘际会,年轻的“小王”与一位同样早早辍学、随母亲进京打工的初中女同学重逢,二人后来结为夫妇。

相熟之后,严飞与王师傅夫妻在望京街边的大排档里一边吃碳火烤鱼,一边闲话家常。在冒着热气的烤鱼炉子边,王师傅向他讲述了一段人生的“奇遇”。

早年间,王师傅的丈母娘在北京的一户人家做保姆,女主人年近七十,曾是一名教师,与儿子的关系较为疏远,平时与老伴住在一起。王师傅夫妻也时常帮忙照顾这位老太太,一来二去,两家人之间的来往愈发紧密,老太太便认了王师傅的妻子做干女儿。

2006年,王师傅的儿子出生,老太太主动提出,把孩子的户口挂在老夫妻俩的名下,让孩子能够享受北京的教育资源和其他公共福利。不仅如此,老太太还将孩子带在身边,不断为孩子的学习发展操心,使得忙碌的王师傅夫妇能够免除后顾之忧、全力为事业打拼……这位名义上的“奶奶”逐渐成为一个外来小家庭最亲密的“亲属”。

“王师傅的孩子是北京户口,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安徽的故乡。每年寒暑假他都热切期盼着能回安徽农村‘放飞自我’。”严飞说,“对于他的爸爸王师傅而言,居住在大兴一带、奔波于各种工地,使得他对北京始终保持着距离感、未曾接触到这个城市真正的内核,但同时,家乡这些年的巨大变化,也让他记忆里的故乡变得越来越模糊。”王师傅曾对严飞提起,高铁刚刚通车的时候,自己回乡过节,出了高铁站后面对日新月异的故乡四顾茫然,一时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城市”,成为了王师傅父子两代人共同的经历,而在二人身上又有着不同的体现。“芭芭拉·卡森《乡愁》中的那句‘我似乎回到了家,但这不是我的家’,用在王师傅身上,我觉得特别贴切,不论是用来形容他在北京的‘家’,还是他的故乡,都很适用。”严飞说道。

尝试打开自己

重新认识“附近”

城市外来务工人员,是严飞长期聚焦的社会群体和研究方向。20年前,在复旦大学读本科时,他曾在江湾镇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一边参与公益教学辅导,一边对这些随迁子女的状况展开调研。2016年起,严飞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老师合作,对北京太阳宫农贸市场的零售菜贩及其子女的教育问题进行了长时段的追踪调查。

遵循社会学研究的传统方法进行大范围抽样调查之余,借鉴非虚构写作的方法、对个案的生命故事进行“深描”,是严飞在近年的研究以及本书的撰写过程中进行的新尝试。书中的被访者们,大多是存在于“真实的附近”、与严飞相熟已久的人,他们之间的亲密度和信任度在日常互动中逐渐叠加累积。因而,当严飞以研究者的身份,向他们提出访谈诉求时,他们都欣然应允,并很自然地打开话匣子,开始一段又一段的分享。在没有访谈提纲、完全开放的畅聊之中,双方时常止不住话头,甚至忘记了吃饭的时间。

“我们保持着长期的来往和互动,他们不再是传统的社会学写作中空洞化、脸谱化的符号和代码,也不会在一次访谈后就成了社交软件上再也不会说话的头像。”严飞说。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之一、保安阿微与严飞有着相同的志趣,二人在相识后时常交流,情谊保持至今。阿微曾将刊有自己作品的出版物赠与严飞,而《悬浮:异乡人的都市生存》一书出版后,严飞也给阿微送去了一本。

“我所深描的这些人就是在我们附近出现的城市外来务工者,这些来自异乡、漂泊的普通人,往往会在不经意间被我们当成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鲜活的人——滴滴司机就是一个交通工具,保洁阿姨就是一个扫地机器人。”严飞呼吁更多人去关注“附近的小世界”,关注每一个“具象的人”,而陌生人之间重构起的亲密与信任,也将成为安抚每个悬浮的现代人的一剂良药。

严飞表示,其实每一个人都有打开自己“附近”的能力和需求,只是缺少融入彼此的契机。在去年年末新冠病毒的感染高峰中,他在微信的药品互助小程序中,不断看到附近居民的用药需求被及时解决,许多之前素未谋面的街坊邻居都在积极互助中结下情谊、重构起一个充满温情连接的“附近的小世界”。(文中被访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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