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很多作家绕不开的结。
近年来,关于家乡情感的吸引,逐渐成为世界范围的写作主题。不同于西方世界现代化的“悲歌”叙事,中国的乡土写作呈现出的是不同的风貌。上海著名记者、作家郑重的长篇回忆散文《九十自述:我就是个乡下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以其薄有田产的父亲如何经营土地为线,串起淮北大平原上,游击队、地保、土匪、族领等各方势力在大郑家村乡间的出没起伏和农人的命运转折;通过自然平实地描写故乡风物,对小农经济、方言、风俗、熟人社会文化,以及父母亲、妻岳家和乡邻甚至长工的相敬相帮等社会和家庭生活的细节进行追忆和描摹。
郑重,1935年出生于安徽省宿县大郑家村,1956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入职文汇报社,任记者、高级记者。
一辈子当记者的郑重,退休后写收藏家、艺术家的传记以及各类文史文章,但很少写自己。这本书是他的第一本“自述”,但书中的主角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老家——大郑家村,也写出了上个世纪那些大历史事件在这个偏远村庄的点滴折射。
得米望茶之年,郑重回首那个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没出过一个大人物、少有地保存风土风物至今的普通乡村,那个闪现着农业文明和宗族文化夕照的“大郑家村”,不是在城市化的今天叹息和惋惜逝去的乡情,而是以散淡悠然的文字,平实地打捞记忆。
“这本书和我过去当记者的时候写得不一样,和写传记也不一样,这有点像野马跑的样子,好像有点想入非非的样子。我当时就是写着玩玩,所以它也没什么结构、也没有系统,东拉西扯。”12月14日下午,在新书分享会上,郑重坦言自己的写作初衷,“第一,我就想为这个村子立个传,这个地图上也找不到的村子是怎么样的;第二,我们这个村子非常贫困落后,一个纯粹朴素的、没受农村资本主义影响的村子。我就写农业文化、自然经济,包括我的家庭、巫术、小农经济,什么我都写,我毫无隐蔽的。”
这本书的初稿开始于15年前。2009年12月,郑重和妻子去女儿居住的南非探亲,闲暇时外孙女经常要他讲过去的事、他童年时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那里有哪些有意思的人和故事。
那些时日,郑重除了每天详细地记日记,也开始写他的童年回忆。等到次年三月初他们准备回上海时,他已经写了厚厚的一叠。
之后断断续续动笔,一直到2023年最后定稿,郑重在书中记录的,就是他从记事开始,看到、听到和经历过的大郑家村的点点滴滴。没有人知道大郑家村的起源、最早的定居者从何而来,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记忆,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个村庄的历史留下来,让后代还有更多的人了解他的故乡,了解故乡的人、故乡的事。
大郑家村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既无隐隐青山,又无长流的绿水”,是一片“无雨大旱、有雨大水的贫瘠土地”。书中详细描述了村里的无数乡间风物:关老陵,拉魂腔的方言,土地庙、扫天婆、砂礓地、石槽、石磨、石臼、土篓裤子……各类地里的农活和家里的生计:耕田犁地、收麦、打场脱粒、扬场、推油磨粉、棉籽榨油……无数童年趣事:麦秆扎成的草人扫天婆,挂在屋檐下,在雨中左右摆动;正月十五蒸的面灯、芦花编的毛瓮、用黑黏土来摔响炮……还有诸多鲜活的人物:阴风大爷、善彩大爷、长腿大爷、傻子大爷、明法哥、大歪哥……
郑重的父亲诚实、本分、敬业,田里的任何活计,他都是一把好手。他不识字,平时话很少,但偶尔说一句话,却很显份量。例如他说的那句“不种庄稼的地不好看,庄稼是地的脸”,是他最直接的对土地的感受。郑重在《九十自述》中写道:“后来,我一直捉摸父亲的这句话,他认为土地是有感情的,土地的喜怒哀乐都是通过庄稼这张脸完整地表达出来的。”还有父亲耕的地,“父亲耕地时,犁沟是笔直的,随着犁面泛出的砭子头,就像屋脊上瓦片一样合拢起来,我们家乡给这砭子头一个美称,叫鱼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黑色的光彩,父亲犁完地就会站在地头,深情地看鱼鳞片,既是自我欣赏,也是赞美那片土地。后来我才体会到,农民对于土地就像读书人对于书本那样,有着无限情深”。
然回忆并不都是美好的。在《九十自述》中,郑重也写到挨饿、逃难,写到大饥荒后好几户人丁兴旺的家庭没能够继续生存,但他的文字不煽情、不抱怨、不计较,他自视《九十自述》为“乡下人写乡下事,这样从中找到我的灵魂,看看这样的乡村,给我的灵魂注入了什么”。谢江珊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