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部永不完结的书

母亲马琳与少女时代高煜往昔的温馨一刻

《轻履者行远》（东方出版中心）

马琳将女儿没用完的治疗费20万元用于建设“高煜希望小学”

人生漫漫，却又转瞬即逝。2018年，西安财经大学教师高煜因病离世。为实现女儿“希望留下来过一世的痕迹”的心愿，妈妈马琳勇敢跨越伤痛，踏上一段持续至今的特殊旅程——替女儿出版半自传小说与英语专业著作、捐建希望小学、设立奖学金……将女儿没来得及做完的事逐一完成。马琳说：“亲爱的孩子，你让暮年的妈妈重新活了一次。”（本版图片均由受访对象提供）

◆记者 郭爽

经历病痛的人，却不写病痛

高煜是一名“80后”，留学归国后，成为西安财经大学的一名青年教师，人生本是一片光明。然而2015年，32岁的高煜突患重病，此后近3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2次手术、7次化疗和65次放疗。病痛的折磨接踵而至，但她从未在病痛面前掉过泪。不仅如此，她还积极地每天坚持用文字记录病程，积累了41万字，每次放疗结束后，她都会在日记里画一个笑脸，鼓励自己“又过了一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克服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完成了20多万字的半自传体小说初稿，即如今公开出版的《轻履者行远》。这部作品以她的亲身经历为蓝本，描写与“死亡”的一次次冲突：父亲的意外车祸，导师的猝死，死神最终直接向她举起了镰刀……但主人公勇敢地迎上去，用生命拼搏，超越死亡而追求永生。

在书中，她写道：“生命的奇迹不仅需要顽强的意志，更需要坚定的信念。我不能被病魔打败，我要好好活着。”

作为“80后”独生子女，高煜有着一代人的共同特征——她在关爱中成长，从小学钢琴、学象棋，爱看动画片，也追星，喜欢二次元。因此在书中，没有病痛带来的悲伤和煎熬，更没有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恐惧或窘迫，叙事乐观、幽默，富有哲思，似乎可以隐约感到，当她写出这些短暂而珍贵的人生回忆时，嘴角带着浅浅的释然。

这个从小到大被爱包裹的孩子，面对命运的痛击，展现出的是无畏。

在她的笔下，父母的爱情故事都充满了戏剧性和浪漫色彩。妈妈在法院工作，一次陪同事买扣子时，遭遇小偷，钱包被盗。当时派出所正是午休时分，妈妈本不想给他人添麻烦，但在同事的坚持下，还是来到派出所报案。“命运的齿轮就在这时开始转动”，派出所院子里，正在午休时打乒乓球的父亲，一眼看到了来报案的妈妈，“父亲后来说，庆幸那天午休去打球，也庆幸公安局和法院仅一墙之隔”。这段天降的缘分，最终迎来了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高煜。

在这样温暖的家庭中，高煜自小备受宠爱。一岁抓周，在众人的期待中，小高煜毫不犹豫地三次抓起笔。她对笔有着特殊的喜爱，从一套4色的水彩笔开始，她拥有的笔越来越多，自小成绩优异，家人给她买了各种品牌、类型的笔，堆满了她的抽屉，甚至专门用一个箱子来收纳这些“宝贝”。这份对笔的情有独钟，更融入了她的性格中——如同笔直的线条一般，高煜为人大气率真。

高煜从小就展现出对文字和语言的天赋，文史成绩尤为突出。但她也有调皮的一面：为了逃避练琴，她会趁父母出门偷偷看电视，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就立刻关掉电视装作练琴；父亲则擅长“抓现行”，有次她正看得入迷，父亲悄无声息地开门，让她措手不及，“此时她笑比哭难看”。在这样欢乐的“斗智斗勇”中，她顺利地考取了钢琴10级。

为了在语言学领域深造，2007~2009年，高煜前往英国南安普顿大学攻读应用语言学专业硕士学位。留学期间，她担任亚洲硕士研究生课代表，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并获得了该校教育学博士的升学资格。完成硕士学业后，高煜回国，并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能力，成为西安财经大学的英语教师。从教10年，她始终以对教育事业的饱满热忱和以爱为使命的创新教学教书育人，深受学生的尊敬和爱戴。

完成爱女的每个心愿

在与病魔顽强抗争的日子里，马琳日夜陪伴在高煜身边，为她鼓励打气、排解伤痛。“明明她才是生病的、最痛苦的那个人，但她总是以笑容面对家人、朋友和同事，甚至反过来安慰、开解我们。”马琳说，高煜的心中，始终装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2015年10月的一天，本该去医院进一步检查的高煜，却坚持先给学生上大学第一堂英语课。站在讲台上，她笑容灿烂，丝毫未透露病情，直到下课才轻描淡写地说：“老师明天要去住个院，就不能陪伴大家了。但我希望一年后能回来，和大家一起冲刺四级。”学生们当时并未察觉异常，却不知他们的老师正面临生死考验。

而这本半自传体小说，高煜本计划写13章、30万字，但在癌细胞全身扩散以后，最后两章约五六万字没有完成。“第一遍看这本书稿，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书中很多的片段，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记忆深刻的、朦胧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的时候，点点滴滴都是我最思念的女儿，而字里行间的勇敢、坚韧、自省，又远远超出了我作为妈妈的想象。”马琳对记者说。

经历了女儿从患病到离世的近3年，震惊、不甘、迷茫……作为妈妈，马琳悲伤过、痛哭过，最终以莫大的勇气，带着女儿的嘱托和对女儿深深的爱，踏上为女儿完成遗愿的旅程。高煜的心愿，伴随着马琳的不断努力，一件件践行、一桩桩落实。

患病期间，高煜将自己多年在英语教学过程中积累的方法和技巧整理成书，2019年9月，高煜与唐燕合作编写的英语写作指导《英语写作高分突破120篇》出版发行，马琳将高煜本书的第一次稿酬全部用于设立“高煜奖学金”，资助品学兼优的困难学生。

2004年，大三在读的高煜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党员。2021年7月，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马琳来到西安财经大学党委组织部，将高煜生前事业单位基本养老保险22800元作为女儿最后的党费上交党组织。马琳说：“我女儿生前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她嘱咐我一定要替她完成，这不仅仅是义务，更是她终生的诺言。”

高煜一直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为贫困地区的孩子建一所希望小学。2018年8月，在高煜离开后不到一个月，马琳将女儿没用完的治疗费20万元捐给云南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用于建设“高煜希望小学”，她亲自前往云南省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塔城乡陇巴完小考察，为“高煜希望小学”的建设出谋划策。在当地政府、团委和教育局等的高度重视、支持下，“玉龙县塔城乡高煜希望小学”于2019年8月30日竣工并投入使用。

如今，这所希望小学里书声琅琅，孩子们在这里汲取知识、追逐梦想、改变命运，高煜的理想在这里生根发芽。

为了出版女儿的半自传体小说《轻履者行远》，从联系出版社，到整理书稿，再到与编辑沟通细节，每一个环节，马琳都亲力亲为，终于在今年顺利出版。此前，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收到了这本书稿，花了一周时间逐字阅读后，他决定为这本书作序。他写道：“它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痛，久久不能释怀。从高煜最后的三年生命轨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是有意识地‘向死而生’，即已经获知了命运终结，她仍要奋起抗争，要放大生命‘活着’的每一天的时间内涵，用‘死’来激活生命内在的活力。这每一步都是极其艰难的，失败的；但这每一步也都是超凡卓绝的，无比英雄的。这是我阅读过程中的真实感情。我经历过少年失怙、中年丧母的人生岁月，我母亲就是患绝症而离开人世，我亲睹了母亲临别时惨烈和不甘的场面。二十多年来历历在目，不敢有丝毫淡忘。”

“轻履者行远”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卸下生命的重担，怀揣坚定的信念，方能在人生道路上走得更远。马琳说，其实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尤其女儿患病后，“我的犹豫不决和慌乱，以及没能留住女儿，是我终生的遗憾。她才过而立之年，却有着超出年龄的平静和力量，从来没有因为命运的不公而舍弃善良、纯真和勇气。她嘱托给我的事情，是留给我活下去的使命。这是女儿教会我的勇敢，教会我生命存在的意义”。

马琳说，没有人能够真的“走出”失去至亲的悲伤，所以不要压抑痛苦，也不要否认不舍。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计划，就是完成好女儿嘱托的每一件事：“接下来，女儿的图文游记，我会继续帮女儿整理出版，所有著作的版税，按照她的愿望和嘱托，继续做更多的公益事业。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轻履者行远》当作一部‘悲伤文学’，它更像是一封写给未来的深情长信——哪怕生命有限，也要活出尊严、活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