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2日 星期四
烂漫秋情(中国画) “治国必先齐其家”(二) 新场古镇不寻常 地球最北之城 景妍可当餐
第20版:夜光杯 2019-10-18

景妍可当餐

胡晓军

德国之行,白天在柏林、慕尼黑等大城市观光,向晚便落荒而走,专朝小镇投宿。这不仅是为规避大饭店的高房价,更为领略小镇的好光景。小镇旅店多为主人亲自打理,看账台老伯、客房姆妈、伙房大厨、餐厅少妇的组合,再看他们的脸型、问候的语气、合作的气场,之间的关系便可猜对八九分。只是客房,大多狭小,尤其在黑森林小镇,两个单人床间容不下一根大腿的直径,浴室连转个身不碰墙都难。不过,只要先看窗台上明艳的鲜花,再用浴室里净洁的毛巾,最后躺在软白的床榻上,无数宁馨堆来心头,“室雅何须大”的古训倏然腾起,倒是惭愧起自己的修为来。想着想着,便在温柔乡中安然睡去,直至天光大亮。起来上街漫行,空气清冽芬芳,四处花满蝶飞,正是梦境成真的了。

最重要的是吃。钱锺书说,游历之人,除眼睛要像鹰一般的厉害,还须有猪的嘴、驴的耳。我的德语就像年久失修、偏逢暴雨的下水道那般不通,莫说驴耳,即便人耳都是白长,只剩猪嘴一张,必得学学八戒,好生使用。嘴要学猪,脑却大可不必,因为据钱考证,烹饪乃文化在日常生活中最为亲切的表现,而在西方各国的语文里,文艺鉴赏力与口味是同一个词。

我们通常在小镇旅店里享用早餐,然后出发。面包奶酪、冷肉香肠、蛋糕松饼、新鲜果汁种类甚多,任君择取。这些皆非旅店所制,而是直接从卖场采购的。咖啡也不费事,全由机器提供,只消劳动手指一点。另有一样,虽最普通,仍要说上一句——牛奶的味道实在好极,远非醇香两字了得。在高速公路边的绿野上,常见成群花牛仰观蓝天白云,俯吮露水清溪,发出哞哞悦鸣。此时不知谁说了一句——这里即使投胎当头奶牛,也是很幸福的。大家连连点头,并不笑他情愿当牛做马。在新天鹅堡附近,我邂逅了一道名菜,在浅盘中垒成小金字塔状,暗红发亮,远望去很像一盘红豆沙。凑近细看,居然是生牛肉糜。我以小匙在塔基处剜下丁点,以舌略舔,冰凉中带鲜咸;以齿轻嚼,柔滑全无渣滓,非但入口即化,还于鲜咸中游出几丝甜味。我以为决定食物口味的最大因素,既非佐料,也非烹调,而是动植物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

出了歌德故居,已是午后,我们信步走进右侧的白天鹅餐厅,这是歌德生前最常光顾的所在。

进门未见侍者,只有歌德雕像举杯相迎。菜色入手,名目颇多,有大腊肠、煎鲑鱼或牛肉炖菜配杂粮球——昨夜抵达魏玛的头一顿,此球便是主角,大致为荞麦、玉米和土豆粉揉捏而成,蒸熟出笼,白中带黄,尺寸与大号铅球相仿。以刀叉割而食之,黏中带韧,每口均须细细咀嚼方能下咽。攻到球心,居然有一块小小的面包。一球食罢,腹中坠涨明显,原先轻浮的身体好似打下中流砥柱,再不可动摇了。然而盘中,尚有一个,如同甲板上的铁锚,等你抛入胃海。只可惜我的肠道,只是溪流。双球是德国人的例份,壮汉往往更添一球,方能满载。昨夜我勉力领教一球又半,付出了半夜不眠的惨痛代价,这回无论如何是要像冰山那样回避的了。

我点的是歌德套餐。据说这是他最可心的菜点,也是本店招牌。前菜是糖渍胡萝卜和卷心菜,汤是蘑菇浓汤配面包片,主菜是烧汁鸡腿,甜点是草莓馅饼加冰淇淋球。这次是文豪的大名,配以窗外嗒嗒的雨声、车马铎铎的蹄声,令套餐变得十分“爱吃”起来。

新天鹅堡的风景,超凡脱俗,足以令人忘却生有何需。然而下得山来,尤其是进了弗莱堡小镇,疲惫和饥饿感即刻卷土重来。小镇商店鳞次栉比,霓虹闪烁,煞是诱人。本镇华人较多,因此不乏考究的中餐馆。我们在一家门悬红灯笼的香港楼落座,菜单与国内一般熟稔,很快点了椒盐烧鸭、豉汁茄子、蒜蓉豆角之类,港风果然,名不虚传,而作为主食的云吞面,不消说是最正宗的。

邻桌是一对年轻人,轻声谈笑。男孩着深黑夹克,俊眉朗目,面前是叉烧煲饭和红茶;女孩着粉色毛衣,秀发金黄,嫩颊嫣红,笑意摇漾,一只手常与男孩的手捏在一块儿,另一只手却不忘了搅她的三丝炒面。他们都使筷子,从娴熟的筷法可见,他们是中餐的常客。目送他们双双离去,店员对我们说,附近有所大学,金童玉女们几乎都是中餐的粉丝。

次日在弗莱堡用罢早餐,车行不久已近法国。晌午时分,我们走进最后一个德国小镇的餐厅。玄关狭窄,尽管连转个身不碰墙都难,仍置着大蓬的鲜花。通道过尽,眼前豁然开朗,古旧的餐桌椅、壁炉和墙饰,与新雅的绣花桌布、明亮的蜡烛相映成趣。

前菜是个鹅肝,膏腴丰美,餐盘一角点着樱桃果酱,一消油腻,二调甜咸。主菜为本店名菜——酸菜猪肉。菜名普通,实在很不简单。酸菜是本地特产,铺满盘底,食之厚实爽口;猪肉非是一种,而是好多,肋排、熏腿、鲜肉、腌肉、香肠,而那只久仰大名的咸猪手,此刻就稳居于这盘猪肉大全的正中央。嫩而韧的齿感、咸而甘的味觉,已是相得益彰,又与解腻的酸菜达成了绝配。德国餐饮之量,也于此处方显全貌,这只盛猪肉大全的餐盘,呈长方形,有一个大汉双手合抱之巨。

至于餐酒,亦是本地名产——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微微啜饮,凉爽却不冰冷,甜美但不厚腻,温柔却不过于热情,于是应在“爱吃”之后,再添“爱饮”二字。

出门上路,举目顾盼,果见葡萄架子整整齐齐、密密匝匝,在碧绿平川的映衬下愈发妍丽多姿。我发自内心地道出一句“美景是美食之源”。既效了猪嘴贪吃,又何不再仿猴性多变,于是再拟了个“景妍当可餐”,来作“室雅何须大”的下联。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