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萦袅
自古“春节”总是最轻松欢乐的时节。《红楼梦》时代,春节学堂放假,女眷们也不做针黹,有的是大把时间。男女老少,总爱掷骰子、赶围棋、玩牌戏,打发光阴。像《醒世姻缘传》里,晁家少爷和如夫人玩牌,丫鬟媳妇还在旁边做军师。
只是这一年,元春省亲成了贾府的重头戏,人人悬着一颗心,其他的庆祝活动,都要往后排,直到元春回宫,才松弛下来。贾珍大摆酒宴,请了贾琏、薛蟠、贾宝玉等,欢聚一堂。宁国府演起《丁郎认父》、《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弋腔戏,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也许是要弥补被省亲耽误的享乐,也许是因为宫里有了靠山,要炫耀一番。
弋腔戏高亢闹腾,被士大夫阶层厌弃。宝玉生性喜聚不喜散,也不喜欢热闹戏,嫌它们繁华不堪。刘廷玑和宝玉一样爱杂学旁收,曾考证说,弋阳腔本是独唱戏,念白比昆腔多一些,后来才变成“哟哟啰啰“的大合唱,演变成梆子腔、乱弹腔、啰啰腔等,愈趋愈卑,最后笔锋一转,说昆曲才是正音,似乎在惋惜弋阳腔转攻“下沉市场”。
礼亲王昭梿,提到弋阳腔,满满的嫌恶:“其铙钹喧阗,唱口嚣杂,实难供雅人之耳目”。乾隆的弟弟弘昼,在皇亲贵族中,一直是个异类,他对弋腔的迷恋,也被视作狂悖不羁的“例证”。
宝玉在席上略坐,便到处溜达。在众人眼里,他本是最闲暇的,成立诗社时,每个人要起个诗号,宝钗开玩笑,要叫他“无事忙”。外人眼中,宝玉是无事瞎忙,但在他本人看来,忙的却是发自本心的追求,都是要紧事。他见众人凑热闹去了,想起一个小书房里,有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画,生怕美人寂寞,便要去望慰一番。
没想到,到了窗前,竟听到声音,他以为美人活了过来,惊吓之余,舔破窗纸往里看,谁想,是他的贴身小厮茗烟,和宁国府的一个丫鬟幽会。这段描述,似曾相识,《金瓶梅》里,西门庆去世后,树倒猢狲散,吴月娘过生日,叫丫鬟,没人应,却撞破自己丫鬟和小厮的“好事”。吴月娘偏袒丫鬟,想要息事宁人,干脆让两人成婚。
而贾府此时如日中天,宝玉的处理方式也大为不同,他一脚踹进门去,教训两人:“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虽然严肃,但也透着关心。他让丫鬟快走,答应为两人保密,又问茗烟,丫鬟几岁了?见茗烟并不清楚,宝玉叹气: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古人保守,除非至亲,男女很少知道彼此年龄。休说《红楼梦》里的贵族世家,即便《金瓶梅》里的市井中人,男子问女子年龄,也是事出有因。一是考虑缔结婚姻,比如西门庆和孟玉楼相亲时,两人一见钟情,互问年龄,也算是一种信号。西门庆发展婚外情,遇到特别中意的对象,也会问年龄,交换信息,显得更为亲密。此外,请了女乐唱曲,为了破冰,客套一下,也会问。只有询问妓女年龄,是为了要判断对方的身价行情,是一种毫无人情味的物化。
宝玉作为主人,作为真正的情种,感慨茗烟轻率薄情。他曾和袭人偷试云雨,但行为依然天真童稚。《金瓶梅》里,偷窥私情的熟男熟女,比比皆是,李瓶儿的丫鬟,曾用簪子戳破窗户纸,窥觑女主人和西门庆;周守备的亲随,巡夜听见书房里传来女声,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兰陵笑笑生写尽人的私欲和隐秘,他笔下的男女情事,也因为旁人兴奋的窥视,多了一种视角,有了透视一般的层次感。而宝玉的“非礼而视”,却是误以为画上美人有了生命。人类的原始冲动,无法被森严的府邸戒律抑制,由于宝玉的介入,更添了清新的少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