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华
张大复,何许人也?他曾得到钱钟书的称赞。事情是这样的,1932年,47岁的周作人出版了一本讲稿《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当年,22岁的钱钟书在《新月月刊》上写了一篇书评,对前辈基本上是赞美的语气。年轻气盛、才华出众的钱钟书,当然不只会赞美人,文中对周作人也暗藏一些批评。其中有一处,他写道:“周先生提出了许多文学上的流星,但有一座小星似乎没有能‘swim into his ken’;这个人便是张大复。”钱甚至认为张大复的《梅花草堂集》“可与张宗子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的荣誉,虽然他们的风味是完全不相同。”周作人当时没有理会钱文,但记在心里了。三四年后逮着一个机会,杀了钱一个回马枪,大意是:我怎会不知张大复,我读张大复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我是真心不觉得他那些带有“山人气味”的文章有什么好的。
因为文坛上两位大师的争论,勾起我的好奇心,上网买了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此“笔谈”和钱提到的《梅
花草堂集》不是一本书,但大同小异),一小节一小节清雅文字,颇宜放在床头,每晚读上几页。张大复(1554-1630),昆山人。《梅花草堂笔谈》是典型的江南才子的审美趣味:谈诗、论艺、访寺、听曲、煎茶、试酒、品食、赏花,几乎囊括了晚明文人雅士生活的所有细节。张大复的文字好,所记也有自己的看法。其中一篇写他和朋友去苏州景德寺看贯休所绘的罗汉图,“笔势遒简精丽,凛凛有生色”。其中一位朋友薛君淑说:“不是说古人便道佳,果然奇特。”张大复则接着道:“古人亦决有不好处,只是我与君淑不及见耳。”写得真是耐人寻味,景德寺现已不存,贯休的罗汉“毛将焉附”?我们只能在张大复的文章里想象一番。
他还提及昆山的慧聚寺,“大凡物之废兴成毁,皆不可得而知也。慧聚寺,昆山一隅物耳;如杨惠之之天王,李后主之书额,张僧繇之画龙,向公之讲堂,竟何有哉?”在张大复的时代,慧聚寺曾有的宝物如“塑圣”杨惠之塑造的四大天王、南唐后主李煜书写的匾额、梁朝画家张僧繇绘的飞龙、高僧慧向所建的讲堂,这些都废了、毁了,一切都无可奈何。看到贯休的罗汉,张大复高兴;看不到杨惠之的塑像等珍品,他也认命。
顺便说几句杨惠之,水乡甪直保圣寺十八罗汉就出自杨惠之之手,高古不凡。保圣寺泥塑罗汉因年久失修,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毁坏九尊,经顾颉刚、蔡元培、马叙伦等人先后呼吁、落实,终于修复剩下的九尊罗汉。如今寺里存有的半堂罗汉塑像,被纳入第一批“国保单位”。
张大复的文章,当然是好的,现在社会躁动不安,倒需要“山人气味”,但钱拿他和张宗子相提并论,是夸大了他的成就。1980年,钱锺书为夫人杨绛的《干校六记》写了一篇小引,提到沈复的《浮生六记》,钱说《浮生六记》是一部他“不很喜欢”的书。不很喜欢,大概也不讨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