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启渝
大学毕业正值“文革”中,我先去了军垦农场,回上海后分配到仪表局一家小厂,拜师厂里出名的巧匠龚师傅,学模具钳工。同组有位张师傅,胖胖的,圆脸,人称“雅雅蒂”。
不久我就知道了这个绰号的来历。原来他兼管着工会电影票的分发售卖,这在当时是个大热门,连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东南西北的纪录片,也是一票难求的。张师傅把一张电影票(尽管可能是老远的影院、很晚的时间、斜眼的座位)递给你时,会环顾四周轻声说,“为你留的,快放好。雅雅蒂(意即不要声张)。”而纪录片《对虾》,在他口中就描述为生育日记,更需要“雅雅蒂”了。
模具钳工干活,围着大工作台,有条件边干边聊,是厂里最快乐的角落,而最最开心的要数闲时打赌。赌注是固定的,谁输了,就到厂门口小摊买一毛钱乌龟糖,就是“赤膊”滚上糖屑的那种,一分钱一粒,买十赠一。一群大男人,时不时地给年纪不小的摊主带来惊喜。
雅雅蒂打赌总赢。
一次午间,他让我去找位掏钱买糖的主来,连带起个哄,让来人和他比“铜盆转”。这本是一种小焰火,一根两头烤翘的竹条,搁在盆里,一点火旋转着飞上天。雅雅蒂说的铜盆转,则是人一条腿举起,靠支撑腿绕圈,持续时间长的就得胜。来人觉得这不难,比就比。结果当然输了。他结束好久好久,雅雅蒂还在转。雅雅蒂后来告诉我,他是试过的,一直转下去都行;另外,对手往往忍不住要笑场,而他知道事关买糖,能保持全程严肃。
有天大热,午间,雅雅蒂说去搞个西瓜来,就到厂门口西瓜摊边磨叽,大言不惭地说这瓜是“放熟的”,这瓜“口感不松”,又说那个西瓜吧,里面是裂的,还手掌一挥比划着角度,“这样开下去,裂缝一指宽”。摊主一冲动就和他赌上了,要是西瓜真有缝,白吃不要钱;否则掏钱不吃瓜。我们当然起哄,又押上一份乌龟糖。结果你能猜到的,啃瓜又吃糖。摊主也输得开开心心,因为接着就有好几位同事拉着雅雅蒂去帮忙挑西瓜。我师傅跟我说,雅雅蒂一定赢的,他在爸爸的水果摊边长大,直到进厂。
我也出钱买过糖的,那是和雅雅蒂一起去食堂吃饭,他指着路边一块大石头打量,又挤肌肉又吸气的,说是能将它举起来。他有点虚胖,力气多大明摆着,我当然应赌。只见雅雅蒂活动一下筋骨,竟举起边上一块小得多的石头。原来他是耍赖!不过我自忖也鲜有买糖的机会,立马掏出一毛钱来凑了个热闹。(现在顺便想到,一些食品包装上、广告中夺目诱人的鱼肉菜蔬,不就是雅雅蒂的大石头吗?那印得模模糊糊、或稍纵即逝的小字“以实物为准”,才是你需要看清的。)
有一天,上班看到雅雅蒂难得工装整齐、一本正经。原来是他开了几个月的一套模具今天上压床试车。要将铝片通过压延成型,再开框切边,变身“小火表”的外罩(我们厂是华东地区几乎唯一的供货者)。他的师傅是车间黄主任,过来压着阵。
试车出了点问题,拉毛刺,还有可能压出裂痕。几百斤重的模具被推回钳工组返修,黄师傅指点着,雅雅蒂抡铁锤、动锉刀、推油石,全神贯注,哪敢说笑。试车持续到第二天中午,雅雅蒂满头大汗回到组里,将一串用铁丝缠着的铝罩样坯丢上台面,自己瘫坐在凳子上。“成了?”“成了!”突然他一下子站起来,抬手挥舞,喊着“买糖,买糖”。我知道,这一次,他一定是跟自己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