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武康路280弄16号我家窗前花园中
在父亲影响下,会拉一点儿琴
和爸爸在淮海路上襄阳公园,2019年5月11日
安娜,妈妈,爸爸和我1997
爸妈和我1997坎村中国大使馆
虎虎和兔兔进入名牌大学,得到家乡陈宝琛教育基金会的奖金和证书。2019年2月于徐汇中心医院1508病房
爸爸的口琴,珍藏
◆陈任
【编者的话】
8月20日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上海文史馆馆员陈绛先生逝世一周年祭。2019年7月7日,本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曾刊发《陈绛 惟愿诗书济世长》,可能是陈绛先生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陈绛先生出身于福州螺洲陈家,专长中国近代史、近代经济史,晚年从事十九世纪中国与西方比较研究。他曾谦逊地总结自己一生“碌碌无为”,最重要的是“无欲则刚”四字。今日,我们以陈绛先生长子陈任对父亲的回忆,缅怀这位一代名门之后生活中充满温情的一面。
爸爸(陈绛)是学者,在他辞世周年之际,许多同行、同事和学生追思他的治学教书,待人接物,而我回忆的,就只是家中爸爸的故事。
爸爸是“文青”
爸爸不是理工男,他应该和工具——电气之类东西绝缘,唯一让我和弟弟记住的,是我俩小时候爸爸买了简单的航模套件,用小刀、砂纸和胶水,教我们一起做了一架小滑翔机。这倒是开启了我俩多年后的DIY之门。
让我强烈有感的是,爸爸是“文艺青年”,虽然并不活跃于舞台上吹拉弹唱,却是文艺细胞浓浓的一枚“文青”。
爸爸是喜欢音乐的,他是最先让我接触第一门乐器——口琴的人。虽然没有那时的照片,但我脑海里抹不去这样的温馨画面:武康路2号小楼房下,前面是丁香花园的大草坪,夏夜星空闪烁,蛐唱蛙鸣,凉风习习,三十刚出头的眼镜哥在草席上,教两个小男孩吹口琴,漂亮的妈妈微笑着坐在边上……爸爸教我们旋律,再教用舌头打节奏,进而炫技,用手掌抖动发颤音……
几十年过去了,儿时的许多记忆都淡忘了,而有些画面却深深印在脑海中。
周末,明媚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应该是武康路73弄,我和弟弟醒了赖在床上,爸爸打开收音机,和着“歌唱祖国”的歌声用音乐催我们起床,爸爸妈妈时常会唱一些苏联老歌如喀秋莎,甚至会在床头小小的空间来两步市委机关舞会上学来的交谊舞……
爸爸是喜欢古典音乐的。少量的器乐和交响乐的黑胶唱片是爸爸的珍藏。“文革”初爸爸给家里的最大投资是一台大大的落地收音机,那是多么大胆的决定,多么激动的时刻!及至国门开放爸爸访美归来,带回了又一台磁带收录音机,以及一箱几十盘古典音乐磁带,带给我们又一阵兴奋。
爸爸教我们下象棋,练毛笔,学柳公权、颜真卿,欣赏《兰亭序》,送我们去武康路附近的哈定画室学画。他是要把他琴棋书画的文青细胞传给我们。小时候爸妈合谋让我们练小提琴,这可是当时最痛苦的差事。弟弟率先放弃了,几年后我却真的喜欢上了小提琴,大学期间成了首席和乐队队长,多少遗传了一些老爸,成为一枚工科院校中的“文青”。
进哈定画室刚一年多时,十年动乱使这一切的学习戛然而止。之后进入南洋模范中学“复课闹革命”时,我居然有胆画校门口巨幅的领袖像和宣传画。时至今日,对这些画我没有任何印象,记忆深刻的是曾在家中挂了多年的爸爸喜欢的齐白石先生画的一幅国画。
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在一个信封中看到爸爸从报纸上剪下的漫画,也有从杂志上留下的西洋名画,感受到爸爸对幽默的领悟和对艺术的喜爱。
爸爸不仅喜欢文章、诗歌、字画、印章、钱币、邮票,对颜色、造型的敏感而乐于收集,实际上有时是不舍得扔去日常生活中造型特别、设计精美的瓶罐、火柴、铅笔……爸爸也喜欢漂亮的餐具,吃饭要有仪式感,但这种“小资”的追求在那些年只能屈居心中。
爸爸是文艺的,“文青”的气质使爸爸一直保持着心态的年轻。
爸爸是“潮男”
自然,爸爸不是“喜欢追赶时尚潮流的男生”,虽然他着装得体,特别是在正式场合,一副学者派头,而且成为我家安娜诟病我的依据,说我衣装不整,不如爸爸,大概是我在安徽农村呆久了,又到了不讲究边幅的澳大利亚。
我感觉爸爸的“潮”,是因为他非常乐于学习新事物,探索新观念,极愿与时俱进。
大约是七八年前我回上海,在五原路212弄家中爸爸给我看他的一篇发言稿,其中有一句“我要给他们点赞”把我给震到了。我对爸说,“点赞”是很新的网络语言,你怎么用在学术会议的发言上了,不过用得倒是恰到好处。爸爸笑嘻嘻地不无得意之色。
2018年3月我回沪探亲,爸爸已住在徐汇区中心医院病房多年,由于电邮或短信的不便和局限,而且微信已很流行,我建议爸爸学习。4月1日,我为老爸设了微信账户。当时爸已89岁高龄,能学会用吗?
爸爸的兴趣、聪明和努力,加上我堂姐星等的帮助,他赶上了微信的潮流。等到当年7月我在堪培拉时,已经不觉得爸是微信新手了。爸爸享受着微信这一新的工具,时常会转发些趣文、笑话、家乡的故事、歌曲等等。爸爸说,转发分享,也是“刷刷存在感”,哪天不发了,就是bye-bye了。爸爸,多么新潮的老头,不,男生。
爸爸是“愤青”
爸爸的谨言慎行是同事朋友众所周知的,但他在家中流露出对时局的关注,政治事件的关心,应是很少有人知晓了。
黄阿姨(景荷)是爸爸的同乡,爸爸妈妈在市委工作时的领导,我家的近邻(最近时我们家在五原路212弄,黄阿姨家在288弄,步行3分钟),她们一家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记忆中小时候黄阿姨就常来我们家和爸妈聊天,特别喜欢和爸聊福州话。黄阿姨和刘伯伯(仁寿)是曾经的地下工作者,上海解放后都是市委机关的中高层领导,可惜刘伯伯后来被冤身陷囹圄多年,“文革”后才出来,有着这样背景的黄阿姨和爸爸聊天,免不了涉及对政治、时局的见解。当我比小屁孩大些时,就喜欢竖起耳朵听。“文革”前,有一次大概是看了《水浒》,插了一句嘴”天下大乱”,立即得到了爸爸和黄阿姨的“训诫”:“不要到外面乱说”,之后,他们便改用福州“暗语”了。
我和爸爸的亲密接触有很大的断层。十六岁去安徽农村,再到工厂,读大学,进设计院,前后十六年。1984年回上海读研留校后于1988年来到澳大利亚。最近几年才有更多时间回沪陪伴老爸与他聊天。在医院里看到爸爸一如以前,“新闻联播”特别后半段国际新闻是必看的节目,“海峡两岸”是关心的话题,“参考消息”等是必阅的报纸。爸爸对国家近几十年的发展感到欣慰,对知识分子地位的提升感同身受,对改革和学术环境的自由抱有更高的期待。爸爸并非置身世外,爸爸热爱祖国,给我“愤青”的感觉。
爸爸是“暖男”
爸爸绝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善家务,但为了温暖妈妈的心,也为了我们,爸爸主动申请择菜、切菜、洗碗。那种细致慢速和在厨房碍手碍脚引来妈妈的愠怒恼火也盖不住爸爸的炽热温度。
爸爸习惯早起写文章,为了让妈妈多睡会儿,很长一段时间承担了买菜的任务。我小时候就想象不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不会说上海话的爸爸,是怎么在挤满大姨大妈精男壮汉的菜市场抢购到最新鲜最划算的鱼肉蔬菜?
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妈妈离开市委机关后在中学教历史,这落到了爸爸的强项。爸爸会帮妈妈备课,内容我不知道,但我听到爸爸的福州普通话比妈妈的无锡普通话高一个段位,温度就这样传导过去了。
爸爸退休后,旅游的机会多了,最乐意的就是带上妈妈一起去走走看看。从上海大厦的相恋,到旅途景点的相伴,几十年一路,暖意浓浓。
2011年妈妈因严重失智住进福利院,爸爸开始还能坐着轮椅去探望,最后两年医院已不准他离开太长时间了。2019年3月中至6月初我在上海几乎每天去徐汇区中心医院,到下午就申请去楼下附近的襄阳公园和东湖公园转一转。在公园放松的时候,有时爸爸叹息不能去看妈妈了,妈妈不认识他了。有一次爸爸突然对我说,想想妈妈什么都好,妈妈有什么不好吗?我提醒说,人无完人,妈妈脾气直,有时客人在时她发火了马上挂在脸上,弄得你好尴尬,忘啦?爸爸马上“噢噢”。这些事儿都忘了,爸爸真是个大暖男!
爸爸有脾气
爸爸的长相和暖男联系起来,大家一定觉得特别合乎逻辑,而“家暴”,就觉得不着边际,大跌眼镜了。是的,我的记忆和弟弟不同,我的屁屁是没少挨爸爸巴掌的。淘气坏事常由我带头,东窗事发,我死扛不投降,“甫志高”是不做的。妈妈劝我要向弟弟学,要低头转弯,“勿要发戆劲”,不听啊,不从啊,于是爸爸升级为“家暴男”。
最严重的一次是用绳子当鞭子抽我,鼻血出来了。原因?忘了。时间?“文革”前。地点?武康路280弄16号底楼。终身难忘啊。想想爸爸文质彬彬,竟然还会动手。我没法避免爸爸的儿子不受“家暴”之痛,决心绝不让他的孙子受此皮肉之苦。我家虎虎和兔兔终于毫发无损地长到我已甘拜下风。
爸爸是“抠男”
那个年代的人,以至于我们这一代,都是节约的。
爸爸买书或其他喜爱的东西,却是毫不吝啬的。对资助亲友,也大方慷慨。但对自己的生活,真的好抠。小时候就知道,爸爸的铅笔用到铅笔头,只要还可以用,是不会扔的。去世前几年在医院,袜子有洞用胶布贴上,再穿。药品的小说明书,不扔,是用来记事和做标注的。故障的老收音机剃须刀,总要再问一下,能不能修?……
爸爸有荣誉感,他的艰苦朴素,一定希望在这里为他记上一笔。
爸爸热爱生活,乐观、儒雅、睿智、幽默。因为我家安娜这个英文名和弟媳名安琪,爸爸称自己“双安公”,双安公常说自己是有福之人。值此新冠肆虐之时,在梦中曾和此公对话,“我的命是真好,要再拖几个月……”“爸爸,你还是要注意洗手,保持社交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