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认识老唐很偶然。
那天因为急事出门,出了地铁口,天忽然下起暴雨。朋友的店就在一百多米处,但雨太大了,没带雨伞,我犹疑着,是干脆冒雨奔跑过去,淋成个落汤鸡呢,还是等雨小一点再过去。
就在我犹疑不决时,有个人拿着一把伞,戳到我面前。
他嘴里还说着什么,风大,雨急,进出的人又多,人声嘈杂,我没听清。我想,他是见我没带伞,要卖伞给我吧。
我摇摇头,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家里的伞太多了,很多都是出门忽然遇雨,临时买的。再说,刚才出门匆忙,身上也没带钱呀,我又不会手机支付。
他还是坚定地将伞递到我面前。这人可真是怪,我心里嘀咕着。嘴上对他说,不好意思,我不买伞。
他听了我的话,笑了,说,我不是卖伞的,我看你没带伞,雨又这么大,你拿去用吧。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不相信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穿着雨衣,头上还戴着一个竹编的斗笠,透过雨衣,能隐约看见他里面穿的是黄色的工服,看样子是个环卫工人。
见我还是不相信,他一把将伞塞给我。
我接过了伞。我说,谢谢你。这样吧,我就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去拿一把伞,就回来还你。
他笑笑,没事,不用还我的。
我撑着他给我的伞,向朋友的店走去。事情办得很顺利。回来的时候,我跟朋友借了一把伞,又带上了他送我的那把伞,我要还给他。
地铁口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人。我又在地铁站附近转了一圈,远远地看到一个环卫工人在冒雨清扫路口的一滩积水,我走过去,果然是他。
他也认出了我,一手拄着扫把,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没想到,你还真来还伞了,一把旧伞,不值当呢。
我说,你帮了我忙,已经非常感谢了,伞嘛,自然应该还给你。
他憨憨一笑,收了伞,用劲甩了甩,然后折叠好,塞进身边的环卫车的座位底下。我看到里面,还有几把伞。便好奇地问他,你带这么多伞出门干什么?他嘿嘿乐了,说,很多人跟你今天一样,出门忘记带伞,却突然碰到大雨了。我呢,遇到了,就送给他一把。
还有这样的好人?!我就这样认识了他。
再次见到他,是个中午,晴天。从朋友的店里出来,看到一个环卫工人蹲在树底下,吃着自带的盒饭。我认出来了,是老唐。
我走过去,请他到朋友的店里坐着吃饭。他坚持不肯。我返身回到朋友的店里,搬了两张凳子过来,给他一张,我自己一张。我们坐在大树底下,随便聊了起来。
他比我年长十来岁,听口音,是江西人。一问,果然是婺源的。
我还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在雨天送伞给别人?再说,他哪来那么多伞呢?
他告诉我,他有一个祖传的手艺,就是修伞。以前在老家时,他在镇上摆了一个摊,专门给人修伞。刚开始的时候,人们用的还是油布伞,笨重,但伞面大,遮风挡雨的效果很好。那时候,一般人家,也就一两把伞,坏了,绝舍不得扔掉,花钱重买一把。穷呢,哪敢浪费啊?因而,他的修伞生意也好。说是修,其实更多的是补。油布破了一个洞,或撕了一个口子,拿来让他补。老唐说,先在破洞四周刷上桐油,待桐油微干了,撕下一块他用竹料自制的油纸,封上,再刷一层桐油。等桐油收干了一点,再贴一层油纸,如此往复三四次,破洞就修复如初了,看起来就跟新伞一样。
老唐在说起这些时,不像一个修伞匠在修伞,倒更像一个民间的艺人,陶醉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他说,那时候,修一把伞只要一两角钱,但因为是个技术活,挺受人尊重的。他也靠了这门祖传的手艺,养家糊口,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说,后来,伞的品种渐渐多起来了,折叠伞、自动伞流行了,这倒没难住他,原理都差不多,他很快就掌握了修理的技术。真正致使他撑不下去的,是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很多人伞破了、旧了,不再找他修理,而是扔了,直接换一把新伞。他的生意,渐渐冷淡了。
有一次,一个年轻姑娘,拿了一把旧式的雨伞来找他修,伞骨差不多散架了。他对姑娘说,这把旧伞,不值得修了,修理的钱比买把新伞还贵呢。姑娘却央求他一定要修好,说这是她奶奶用过的伞,小时候,奶奶就是用这把伞接送她上学的。姑娘说,奶奶走了,我想修好这把伞,留个念想。
老唐说,人间的每把伞,都有一个故事呢。
后来,修伞的生意撑不下去了,老唐就进了城,做了一名环卫工。
我扫地的时候,经常会捡到别人扔掉的伞,大多只是些小毛病,修修还能用。老唐说,我就将它们修好,随身带着,遇到下雨天,有人没带伞,我就送给他,挡挡雨。
吃过饭,老唐要继续工作了。跟他告别时,他忽然说,以前,有个来修伞的人跟我说,你们修伞的人,是在补天呢。这句话,我记了大半辈子。
我也记住了,老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