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与“小格格”

杨建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陪先师吴祖光先生正在收看电视里播放的由著名京剧艺术大师李万春先生主演的《闹天宫》，祖光先生指着电视里面的李万春说：李万春给我讲过他在日伪时期陪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川岛芳子打牌的故事，川岛芳子有个汉名叫金碧辉，人们都叫她“金司令”。吴先生接着说，李万春那真是惨啊，和“金司令”每局只许输不许赢钱，一旦赢了钱，第二天，金碧辉准让警察上门搜家，说昨天“金司令”家失窃了，凡到过他家的都必须“搜家”。李万春为了息事宁人，准拿出一笔钱来“孝敬”金司令，要不指不定把他家糟蹋成什么样呢！说到川岛芳子，吴先生诡秘地低声告诉我：“我和她妹妹可是老熟人了！”我非常吃惊，急忙问先生：“您怎么和大汉奸的妹妹那么熟啊？”吴先生往沙发上靠了靠，就给我款款道来了！

那是50年代初，我刚从香港回到北京，和凤霞（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结婚就住在东单附近的栖凤楼胡同。过马路就是洋溢胡同，那里面有家西餐厅，就是那位川岛芳子妹妹小格格开的。我经常带朋友去吃他们家的奶油杂拌，做得非常地道。一来二去就和老板娘熟了，也成了朋友。这位老板娘可不寻常，她可是川岛芳子的亲妹妹，川岛芳子按满姓叫爱新觉罗·显玗，是前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个女儿，汉名就叫“金碧辉”！这个老板娘我叫她“小格格”，因为她是肃亲王的第十七个女儿，满名叫爱新觉罗·显琦，后来冠汉姓叫金默玉。她没赶上大清国，她出生时，肃亲王已经跑到旅顺去了，金默玉就出生在旅顺。这个“小格格”从小就不喜欢遵循满人的那些老礼儿，纯粹一个“造反派”，他们府里不论阿哥还是格格，以至佣人奶妈子都管这位格格叫“革命儿”。她的这种性格很受她十四姐金碧辉赏识，可金默玉对这位十四姐的卖国行径非常气愤和抵触，她找各种理由，能不去参加这些汉奸聚会就不去。

日本投降了，金默玉回到了北京。有一天，她十四姐在他们家门口的一棵大树底下偷偷等她好久，才见她出来，一把抓住她，说想带这个妹妹逃到日本去。金默玉直言：“你是汉奸你可以去日本，我是中国人，我就待在这！”说着甩开十四姐，扬长而去。没过几天金碧辉就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逮捕了。

解放了，金默玉的哥哥们都去了香港，把一大家子人都留给了她，也只给她留了很少的过日子钱。金默玉是个好强的人，她坚信靠勤劳是饿不死的。她织过毛衣，洗过衣服，收入都太微薄，养起家来还是很费劲。这位小格格从小就好吃，有很多菜她也会做，就决定开一家“西餐厅”！她的西餐厅一开我就是常客！有一天，我带着凤霞来吃晚餐，小格格走过来打招呼，打完招呼她掏出烟来坐在了我的对面。点燃一支烟，她跟我聊了起来：“吴先生，我这西餐，您吃着还顺口吧？”凤霞抢着就说，祖光要不觉得您这里西餐做得地道，能老来吗！都快把您这改我们家的食堂了，大家哈哈哈笑了起来！小格格接着说：“吴先生，您是少爷出身，懂吃，讲究吃，也会吃。可现在这境况不像从前了，吃西餐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这真是入不敷出啊！您在外场上，到处跑！眼界宽，您帮我出出主意，我这餐厅也改改良，要不怎么养活我那些侄子侄女们呀？”我放下咖啡杯沉吟半晌，以试探的口吻问道：“您不成改成中餐试试呢？”金默玉眼前一亮，边给我倒咖啡，边说：“前几天有位老先生，是四川人，他说让我能不能做担担面，他还能给我投点资呢！”“哎呀！太好了，干脆，你改川菜，我们抗战期间都在重庆待了好多年，我和我的好多朋友都喜欢吃川菜。”小格格听我这话，一拍桌子，定了！改中餐，做川菜。

没多少日子，金默玉的“益康家庭食堂”川菜馆就开业了。为了庆贺她开张，吴祖光先生带着艾青、盛家伦、黄苗子、郁风一大帮人就来捧场了！这些“老饕”们吃后夸个不休，一致认为这川菜绝对正宗！

当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也在东单附近，祖光先生就拉着话剧皇帝金山，还有话剧表演艺术家吴雪来“益康”吃川菜。吴雪本身是四川人，离剧院这么近就有这样一家味道那么正宗的川菜馆，使他兴奋不已，经常是排完戏带着剧组就来这解馋。

有一年冬天，祖光先生看完戏又拉着盛家伦和艾青来吃川菜，由于戏散得太晚了，来到“益康”，一看关了门了！就上去敲门，金默玉披着棉袄把门打开一看：“我说吴先生，都几点了？您才来，我们这厨子都下班了！外面这么冷，快点进里面来吧！”“要不算了，祖光，咱们回去煮碗面吧！”盛家伦劝道。金默玉把门反而打开：“吴先生你们快进来，今个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吴祖光笑了：“怎么？格格您这么快就偷会手艺了！”回身拉着盛家伦和艾青就进了屋，没一会，回锅肉、水煮肉片、宫保鸡丁就上来了！格格金默玉端着麻婆豆腐边往桌上放，边问：“祖光先生，味道如何？”吴先生高举大拇指：“你可以把厨子给辞了！哈哈哈哈！”

老舍、齐白石、梅兰芳，祖光先生都一一带来品尝这位小格格开的川菜馆。都说这里的川菜做得地道！

请白石老人吃“益康”的时候，齐先生还特意叫来了和平画店的经理，也是他的学生许麟庐，小格格后来就和许麟庐先生成了朋友，经常把自家的藏画卖给和平画店。在和平画店还成就了小格格金默玉的一段伤心的姻缘。金默玉经常去和平画店，有一天，一幅荷花吸引住了这位一直未嫁的格格，许麟庐走过来告诉她，这幅画的作者叫马万里，是吴祖光的老乡，祖籍常州武进。金默玉从小喜欢国画，小的时候还跟陈半丁学过国画。看到马先生的荷花笔墨淡雅，清新高品真是赞不绝口。许麟庐知道小格格一直未嫁，马万里也是妻子新丧，就和祖光先生商量，可不可以成全一对佳偶？祖光先生听了极为赞同，在他们的撮合下，金默玉和马万里喜结了良缘。可好景不长，1957年祖光先生被打成右派发往了北大荒劳动改造。也就在同时，小格格金默玉被人偷偷揭发检举，由于是大汉奸金碧辉的妹妹，大哥又在海外，她被诬陷为“汉奸特务”而被捕，被判刑。为了不连累马万里，金默玉在狱中提出和马万里离婚，自己独自承受着这份痛苦。

“益康川菜餐厅”消失了！但晚年的祖光先生还时常回忆着那美味的川菜和那位性格爽朗的小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