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惠静
1982年春节刚过,我们家迎来了几十年未见的香港亲戚,翌日,在上海大厦摆了两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我还记得每桌价格80元,父亲的表哥坚持说我们的收入跟他有差距忙抢着付钱。当众人进入到华贵典雅的餐厅后,上等的菜肴、精致的点心,顿时让人食欲大增,大快朵颐起来。很快,送上桌的菜几乎盆盆见底。奇怪的是,却见到父亲和他表哥面前的一只大明虾和一只大乌参完整地趴在盆子里,两人泪眼婆娑,举着筷子相对而视。“什么情况?”——几位知情的长辈便诉说起往日的故事来。
1948年,父亲的表哥跟着叔父去香港谋生。离沪的前一天晚上,留在上海的亲戚借座当年的“百老汇”大厦(解放后改名“上海大厦”)为他们饯行,席间就有大明虾和大乌参。表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青春年少,却要“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伤感油然而生,相互拉着说着竟然什么都吃不下。见此情景,有长辈提议隔年回来见面时一定得点上这两道菜。谁料这一别竟数十载,有段时间相互谁都不敢写信,却始终惦念着对方的安危,后来有机会通信了,喜欢画画的父亲在信纸上画了只大明虾和大乌参,外加两只哭出乌啦的娃娃脸,心有灵犀一点通,表哥则在回信中画了两只垂涎欲滴的大嘴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时隔三十多年重逢,地点仍然选在上海大厦,大明虾和大乌参是兄弟俩事先早已商量必须点的两道菜。这一年,两人都年过花甲,年轻时错过品尝的菜像他们起伏的人生始终横亘于心,无法释怀。
这天晚上,还有一幕让人感慨不已,席间,父亲挽着表哥的手,走到大厦那架年逾半百的手摇电梯前流连忘返,拍照留念。父亲回忆说,1948年那次餐毕,表兄弟俩手拉着手欲乘电梯下得楼去,突然冲上来几十名巡捕逐一分开核查客人身份,被巡捕这一折腾,等父亲乘电梯下到楼下,哪里还有表哥的身影!急欲上楼寻找,正巧手摇电梯门刚刚合拢,听着摇手柄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往上升,气得只能握紧拳头使劲朝电梯门砸了两下,等上得楼去,早已是人去楼空,而父亲送给表哥的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却落在电梯的角落。捡起一看,题过字的扉页上被踩了几道杂乱的鞋印,事后才知,因为怕节外生枝,影响第二天的行程,父亲的表哥出了大厦就慌忙拦了三轮车回家了。那时没有可以用来联系的电话,直到一个多月后,接到从香港寄来的信,父亲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如今,鲐背之年的他,一提起此事,还唏嘘不已……
后来的许多日子,由于工作关系,父亲常有机会出入上海大厦,他常常站在窗边看着黄浦江往来的船只发呆。凝视着脚下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的水线,总会触景生情,思忖着老哥俩何时才能重聚。
或许受父辈曾在上海大厦演绎的故事影响,我因此也对大厦怀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多次在大厦的日料店一番屋用餐,蘸着芥末的新鲜刺身,强烈地刺激着味蕾和胃液,别人咀嚼着盆中的生嫩鲜美,我,品尝着父辈的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