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7日 星期六
智慧快餐 浦东吃“天水” 冬至阳生春又来 “晨起第一课” 写家信 我家这位上海女人
第12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0-12-20

写家信

陈建兴

1972年,我已是一个中学生了,时常爬在凳子上帮里弄干部写黑板报、刷横幅标语。我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两支钢笔,弄堂里不少老人觉得我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便经常找上门来让我帮他们写信给插队落户的儿女们。

我还没放学,有的老人已等在我家门口了,手里拿着信件、信纸、信封、浆糊和邮票。我一到家,连忙搬只骨牌凳到家门口,拿块垫板,便坐下来开始写信。我会接过老人递过来的信封,抽出信来看一遍后,再为老人读一遍,然后让老人自述要写的内容,他们边说我边记。有的老人语速快,我还要先快速记录下来,再誊写一遍,再为老人读一遍。老人又想起要说的话,我再加进去,直到老人笑眯眯地说,讲光了讲光了,才搁下笔。

大热天,我赤膊埋头写,有的老人一边口述一边帮我扇凉风,有时还会倒上一杯冷饮水给我,或切上一块西瓜。寒冬天,老人会把我叫到家去写信,帮我冲上一只热水袋,或者冲一只灌满开水的“盐水瓶”,泡一杯我心仪的麦乳精。看我手上长满了冻疮,老人还会拿出蛤蜊油,帮我轻轻涂上。下雨天,我也时常被老人们喊到过街楼下写信,老人一边说着对儿女的思念,一边手不停地编织着儿子的绒线帽、绒线衫。有人凑近看我写信,“哪能字写得像狗爬一样的”,我专注写信也不去理会他,一旁的老人不乐意了,抓起旁边的扫帚一把打过去,那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写信时,有的老人是做着家务的。一次为邻居一位老人写信,她边炒菜边与我说话,油倒进了锅里,却想着跟女儿说些什么,全然忘了炉子上的油锅,不一会儿,油烧了起来,老人却不知所措,我急忙从台子上抓起一块揩布扔进锅里,油火熄灭了,老人连连说:“啊呀,油浪费了。”说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好久,才缓过神来,继续口述给女儿的信。

我时常帮老人写好给云南农场大儿子的信,又要给她在崇明农场的三女儿写信。弄堂里有几个小青年分到了北大荒的同一个连队,几封信写完后塞在一只信封里,某某同志收。最多时,一封信里有四个家长的信,为的是省下八分钱的邮票钱。可为了让儿女们多写回信,有的老人让我在一只空信封上写好自家的地址,贴好邮票,夹在信里寄过去。后来有人不知从哪里听来,只要贴上“航空”二字的小方标签,信就由飞机送了,子女们能特别快收到信件,于是不少老人都跑到曹家渡邮局去拿回了“航空”标签,不管寄到哪里都要我贴上“航空”标签。

儿女们回信中的错别字也特别多,有时帮老人读信,读到后面我却笑出声了,老人一脸疑惑:“爸爸妈妈,到了农村后,我与贫下中农大狼(娘)亲如一家,共睡一只坑(炕)……”给老人解释后,她趴在台子上笑出了眼泪,稍许抬头又无奈地说:“小囡没有好好读过几天书啊。”也时常读到儿女们向父母倾诉内心的苦闷:在白雪皑皑的深山老林伐木,在寒风刺骨的江面上凿冰捕鱼……漫长而枯燥的日子,做着近乎原始的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文化和物质生活的贫瘠,生活闷啊,特别思念上海的家,思念父母和兄妹……我读着读着就会模糊了双眼。

帮弄堂老人写信给各地儿女们,也尝到了他们从大江南北带回来的土特产。他们返沪总不忘送给我家一些瓜子、花生、果干、茶叶等,这些东西那时还都要凭票供应的呢。为此,母亲总是千谢万谢邻居的。

最记得一个冬日的晚上,我被一位邻居老人叫去她家写信,只见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为江西农村的儿子编织着棒针衫,自己却冷得双手不断地哈气搓手。看我写信冷,她就把一只煤球炉拎到我身边。听着老人嘴里不断地絮叨“侬在那里饭吃得饱(口+伐)?不要做危险的生活哦”……我的笔停住了,偷偷伸手抹去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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