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车站往事

张国伟

我上中学时，常去江湾镇。学校在高境庙，离江湾镇约两公里，片刻可到。与其他古镇不同，除了小桥、流水外，江湾镇有一家江湾电影院，谈不上气派，但很正规。每次学校包场观影，大队人马沿校园西侧一条铁路路基缓缓步行，场面壮观。更特别的是，江湾镇旁还有过一个火车站。依稀记得，每当汽笛长鸣，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就会喘着粗气，“哐当哐当”驶过……

那时年少，我对江湾车站不怎么留意。后来读史，方知它来头不小：建成于1876年，是中国最早的铁路车站之一。作为淞沪铁路大站，它北通吴淞，南抵上海市区，地理位置独特。一百多年来，江湾文曲昌兴，江湾镇上就办过神州大学、文治大学、立达学园、劳动大学和上海大学等近代学校；附近又有复旦大学、持志大学、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和岭南大学分校等先后迁建……这一切，其实都沾了江湾车站的光。

过去，我一直疑惑，1927年10月鲁迅抵沪不久，就先后去劳动大学、立达学园和复旦大学演讲（其中劳动大学就去了三次），他是怎么去江湾的呢？后来发现，鲁迅入住的景云里靠近淞沪铁路天通庵站，乘火车最便捷——从天通庵到江湾车站，只有一站路。那时进出复旦，江湾车站还是必经之地，据曾在复旦任教的曹聚仁回忆：“我们从学校下课出来，乘了校车或步行到江湾车站上火车，到了天通庵车站，才算进了市区。”1931年，毛彦文留美归国，曾分别在真如镇上的暨南大学和江湾复旦任教，住宿在复旦女生宿舍“东宫”，“每周一、三、五三天在暨南，余时在复旦。”我想，要是没有江湾车站，她隔天要在真如、江湾来回奔波，简直太难了！

1925年夏，立达学园在江湾车站南侧新建校舍，立达创办人匡互生、丰子恺、刘薰宇、夏丏尊和方光焘等就住在江湾镇；郑振铎、叶圣陶、胡愈之、陈望道和周予同等虽然住在闸北和虹口，却都在立达任教过。丰子恺住在永义里，紧邻江湾车站，他说过，“这淞沪车每天要来往十几次，一小时以内，窗外总有一次火车经过”，家里孩子们玩游戏，就是模仿“开火车”……虽然时有火车飞驰，丰子恺却安之若素、潜心创作，他的“子恺漫画”风靡上海，住在市区和租界的朋友常来江湾索画。

1927年秋，弘一法师（李叔同）云游上海，住进永义里丰子恺的家，时近一个月。丰子恺是弘一法师的学生，每天都会上楼聆听老师教诲，“他晚上睡得很早……我同他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椅子上，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天空衬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时候，我方才告辞，他也就歇息。”这段回忆，深情而富有画面感。

对弘一法师非常崇敬的，还有画家陈抱一。陈抱一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21年定居江湾，一度也在立达任教。说来也奇，他在江湾多年，之前却从未与弘一法师谋过面。有一天在江湾车站，弘一法师正由夏丏尊陪同上火车，陈抱一竟与他们不期而遇。这次偶遇，让陈抱一铭记在心：“由那瞬间的机缘，也给了我一种难忘的印象。”他1945年去世前绘制的最后一幅油画人像力作，就是《弘一法师像》。

说起陈抱一，有一段插曲值得一提。陈抱一在江湾办过一个“抱一画室”，这是中国第一家私人西洋画室。画室光线好、环境幽静，刘海粟、关良、朱屺瞻、丁衍镛和关紫兰等画家都来此作过画。1925年，田汉创建南国影剧社，在画室拍摄了第一部影片《到民间去》。因为画室和陈宅装饰豪华，常有俊男倩女出入，又靠近江湾车站、进退自如，遂为盗匪“惦记”。1928年12月的一天晚上，十余名盗匪持枪上门打劫，刺伤陈父，掠走金银财物。后经查明，有几名盗匪来自天通庵一带，其行动集合点，正是江湾车站。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比盗匪更狰狞的一幕出现了：日军进攻江湾。连天炮火下，江湾镇只剩下残壁断垣，江湾车站也化为一堆瓦砾。后来，虽经修缮、重建，江湾车站已不复往日元气，它的苍凉、落寞和灰头土脸，延续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