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扬
家父是茶客,老茶客。这个称号不需验证,也不需任何机构认定。只需看看他泡茶喝的那把紫砂茶壶即可一目了然。茶壶的包浆绝非40年之内的工夫盘得出来,壶内的茶垢没有近半个世纪的积累不可得到。有时候,根本不需投放茶叶,一注开水冲进去,一股茶香升上来,那便是拜茶垢所赐,而非他会什么魔术或旁门左道。
有一次,他的一个学生见他的紫砂茶杯实在太“脏”,有碍观瞻,便用河沙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给他擦洗了一番,焕然一新后,喜不自禁地向老师邀功。不料,老师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这个学生满腹委屈:世上竟有这样不识好歹、如此不近人情的老师。如此,如此……她三个月不再理睬家父,道路以目。若不是家父有求于这个学生家院子里的冬雪,他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这个学生莽撞的行为。
说到“冬雪泡茶”,这是整条戏台巷、甚至整个枫荻塬都啧啧称道的郑重其事。
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家父必取来一个早已洗净晾干的坛子,小心翼翼拂去上层雪,用竹铲子取中层雪,放入坛中,装满、压实后,用箬叶包裹住,再用拌匀的黄泥封住坛口,储存在院子里早已挖好的地窖中,来年谷雨前,取出坛子,启开封口,舀出雪水,用松明柴火,将铜壶里的雪水烧开,先冲入沸水,三五分钟后投入雨前茶叶(先水后茶叫“上投法”,先茶后水叫“下投法”,绿茶基本是上投法泡制)。
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壶里的茶叶,看它们在水中舒展、漾开、翻滚、上升、下沉,宛如欣赏顶级舞蹈演员在台上翩翩起舞,目睹这水中芭蕾,如痴如醉,物我皆忘。与此同时,屏声静气,鼻翼微动,闻袅袅香气、氤氲升起,仿佛沉浸在极度的享受之中。这个时候,整个宇宙之中只有这一壶茶,千万别去打扰他,哪怕天塌下来也得缓一缓,宁可食无饭,不可饮无茶。
饮茶,是他人生一大享受。泡茶,他认为“上等是雪水,中等是河水,下等是井水”(跟茶圣陆羽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异曲同工),因为雪水是贯通天地之水,河水是有脚之水,井水是生硬之水。品茗讲究的是茶叶、茶具和水,三者缺一不可。即使在被贬谪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期间,家父也不曾降格以求,他是个宁缺毋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