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第一次品尝青稞酒,是在十五年前,独行川西高原的途中。
六月初夏,白水江的激流与蜀道并列汤汤奔腾,随着海拔的增高,鼻翼里吸入的空气从燥热变得清冷,阳光明亮到近乎穿透眼球。途经“白马山寨”,一个穿藏袍的女人摆摊卖藏银饰品,牛头,抑或山神,粗犷的造型,并不闪亮,直白而桀骜不驯。藏族女人黑红的脸膛上堆起皱纹丛生的笑容,长袍内的白衬衣已发黄。她的孩子在摊位后面吃辣椒拌米粉,肮脏的小手捧着巨大的饭碗,黑脸蛋上涂抹着来历不明的污垢。孩子们穿着毛衣,我却穿着短袖衬衣,我的丝质长裙在白马山寨的道口飘逸翻飞,红色细带凉鞋里,裸露的脚趾因寒冷而发红。我用双臂抱着自己,灿烂的阳光照着我。在这里,阳光剧烈,却不热辣,在这里,阳光是清冷的。
白马女人托着一瓶小小的绿色半透明液体,用僵硬的普通话说:青稞酒,要吗?于是,我的背包里多了一瓶酒。
向更高的海拔前行,一路人烟稀少,海拔4400米,扎如马道尽头的扎依扎嘎神山傲然矗立,峭壁飞跃头顶,阻挡了太阳直射的光线。双手合十的人们在巨屏般的山壁下渺小如蝇,祈祷声却如羽翼振动,天地轰鸣。一头黑色的牦牛迈着笃定的步伐从公路一边缓缓而过,我停住脚步让它先走。它好像并不怕我,犹如一个闲散的隐居者,予这山外世界的来人以不屑的藐视。它走得很慢,几分钟后,终于横穿公路。我回头,看站在绿色山坡上披挂着一身长毛的黑牦牛,惊异地发现,它也正回头看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它就那样扭着头,看着我,目光里尽是揶揄的、幽默的笑意,似一个调皮灵性的少年,善意地捉弄了你后,酷酷地、坏坏地,用笑的眼神与你送别。
我断定,这只看着我微笑的牦牛,定是男性的。犹如与一位陌生男士擦身而过,不经意中,对视、点头、微笑……想象让我开怀,于是,情不自禁地掏出背包里的青稞酒,拧开盖子,轻轻抿了一口。微辣,却清冽,然后张嘴,大口吸入高原稀薄的空气,舌间激荡起微微张力,继而生出丝丝回甘,额头轻轻飘过醺暖的风。
那夜,披着白马人手里买的巨大藏毯,走进藏羌风情篝火晚会现场。列队的藏族小伙子用高亢的嗓音唱起迎客歌,藏族姑娘为客人献上洁白的哈达,微笑着说:扎西德勒!俄卓舞犹如风过松林自由狂野,牦牛皮靴跺着草地,发出骏马奔跑的扬蹄声,藏族小伙子吆喝着,像一群热情而野蛮的狼,他们长发飘逸凌乱,藏袍的下摆在夜风中翻飞。他们以猎豹般敏捷的身手,从我面前擦身而过,甩起的袖子拂过我的面孔,强劲的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浓重的酥油茶香味扑面而来。所有的人都涌进草地跳起了锅庄,吹羌笛的小伙子牵起我的手,我随着他的舞蹈开始跺起我穿着细带红凉鞋的裸露的脚。
藏族老人端来青稞酒,雕花银碗,酒液清透。我接过碗,在人群中仰起头颅,我看到漫天的星星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想与谁干杯,我想为谁祝福,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可是,这里的所有人,我都认识。于是,我举起酒碗,学着藏人的样子,发出不断的啸叫,我对着每一个舞过我面前的人大声叫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那一夜,我喝了三碗青稞酒,唱了两小时歌。我确定我没醉,只感觉,口唇间有略微的张力,温柔的回甘,以及,额头轻轻飘过的,醺暖的风。
多年以后,有一次,友人旅行带回两瓶青稞酒赠送于我,顿时回忆起那一泓甘霖。便打开,倒入杯中,浅尝,不对,这不是我印象中的青稞酒,于是干脆瓶口对嘴,想找回感觉。然而,一口下去,没有,没有回甘的温柔,没有口唇间略微的张力,也没有那种清冽而不醉人的醺暖,有的只是寡淡,以及无甚个性的平庸。朋友送酒,品质一定不会差,差的只是一方水土吧?也许,高原的酒,须在高原上喝,才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