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5日 星期日
雨后清荷(书法) 看重与看轻 那候在复旦校门口的身影 温度 花见 感伤的理发师
第19版:夜光杯 2021-04-29

感伤的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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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波

理发,是一种残酷的事。你每去剪一次头发,实质是时间把你的生命剪掉了一小截。

关于理发,最动人的描写,来自E.B.怀特在《纽约客》写的一小段“离别之悲”。

一位顾客闭着眼睛,听任理发师在头顶咔嚓咔嚓,进入了休息的丰富层次。剪刀到了耳后,理发师变得更加小心,一下一下。我们低着头,和平降临椅子上,只能听得到理发师因哮喘而发出吸气声,标志着生命的节拍。远处传来一个道别的声音:“再见。”是一位顾客要离开。几个理发师应和:“再见。”我们没有清醒,也没有睁开眼睛,没怎么想,脱口而出:“再见。”马上,这一刻的悲伤之情令我们心动。这种因为跟我们从未见过的人道别而产生的重重哀伤。自那以后,我们就在猜度他长什么样,猜度是否真的会永别。

正常人有8万至10万根头发。没有特殊情况,普通人终身都要不断光临理发店,感受怀特式的“永别”。

我小时候在县城时,理发店还都叫“理发社”,理发师则称之为理发员。我才上幼儿园,就自个儿去剪头发了。那个白胖谢顶的老理发员,下手一贯从快从重。往往我才爬上高高的理发椅,就听啪地一下,罩袍一抖,再嗖地一声,袍绳就勒得我喘不上气了。剪完头发,理发员把我摁在水池边,就用那个长得像刺猬的塑料工具,刷刷刷洗头,疼得我满眼是泪,肥皂泡再杀进眼睛。每次理发,都称得上是一场小小的酷刑。

店里有个女理发员,但很奇怪从来轮不上我。所以,我从小就立下宏愿,要娶个女理发员当老婆。

小学一年级,我们家搬进了山村,由妈妈给我理发。罩袍是报纸做的,用一枚木制晾衣夹子,夹在脖颈上。不知为什么,妈妈总是挑黄昏时间来剪头发。剪着剪着,天就黑下来了,然后妈妈就没有耐心了:“不要动!怎么又动!”接着就不断嘟囔骂人,给你剪个头发,你动来动去,我从白天剪到天黑,累得要死,眼睛都花了,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想,头发黑,天也黑,又不开灯,理发可不就是看不清吗?这种情形下理发,每次都能剪出“马桶盖”的效果。

信息闭塞的年代,理发店就是社交中心、新闻中心。美国女作家奥康纳的短篇《理发师》,写一个大学教授去理发店。理发师用剃刀指着大学老师,叨叨叨地大谈选举。教授觉得这人也太浅陋了,约了下次再谈选举。为了说服理发师,他甚至写了文章,还读给同事听,读给妻子听。事到临头,他的满肚子理论,被理发师三言两语给打发了。对此,有些人转身窃笑,有个人笑弯了腰。结局颠倒,居然是教授变得粗鲁起来,忍不住袭击理发师,带着半张被肥皂沫淹没的脸逃跑了。

看看,理发师就是这样,控制你发型时,顺便控制了理发店的气场。

再后来,我又回到县城上班。在全县最大的理发店里,居然有个我补习班的女同学在当理发员。她长得好看,是班花之一,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那个年头,任何资源都有限,理发店也如此,排队等候时间很长很难熬。我面皮薄,经常被人插队也不敢抗议,反而不断幻想,如果娶了这个女理发员,就再不用排队了。家里有个理发员多好啊,想怎么理发就怎么理。

我这个女理发员同学,后来读了电大,离开了理发行业,当了不小的干部。只是婚姻不太如意,嫁了一个赌博鬼。前几天,跟县里的朋友聊天,才知道当年好多男人做梦都想娶她。只要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理发店里也一样啊。

理发自从改叫美发之后,价格飞速上涨,档次差异惊人。我小时候,理个发一毛钱,前几年办卡剪发一次是六七十元,疫情之后是90元。我有个女性朋友,她剪一次头发是2100元。这是我听说过的最昂贵的价格。

我们和理发师的关系,暗含了与时间的联系。每隔一段时间,你花了一小笔钱雇人剪头发,等于剪出了时间的一个刻度。理发师虽讲不出这个交易哲理,但下意识地明白,你离不开这个无情交易。我的那个理发师,十多年来把我从黑发剪到了灰白色,每次涨价都很坚定。等退休了,我打算藐视一下这个时间的仪式,改去10元快剪店试试。

电影《缺席的人》,主角是一个中年理发师,妻子红杏出墙,他在跟情敌暗战中不小心杀了人。电影是科恩兄弟导演的,片子用黑白影像拍摄的,配乐是舒缓的贝多芬,连罪恶都充满了忧郁与感伤。那个理发师,有大段大段的心理旁白。理发店剪下的一缕缕头发,不断飘到地板上,不断被扫进垃圾斗。有一天,他问首席理发师,你感到迷失吗?他说,我们不停地剪头发,它还是不停地长出来,“我要把头发和尘土一起埋起来。”

杀死了情敌后,他在街头内心感叹:“行人来来往往,每人各忙各的,看来我知道个天大的秘密……他们毫无所知,我吹皱了一池春水。”警察局误把她老婆当成凶手,于是他和大舅子一块,把理发店抵押出去,贷款为老婆打官司。他深深叹息:“每个人早晚都要理发,赚钱都给了银行。我们不停地理发赚钱,免于负债。”

是的,理发这个麻烦,串起了人生的每一件事。撇开这些黑色荒诞的剧情,理发师的无限感伤,其实属于一切人:“经历了这些,我们还是在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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