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

钱佳楠

因为疫情受困于加州，只能用视频的方式让男友见家长。刚与母亲和男友分别确定了时间，还问了他们是否紧张，两人都说不紧张，挂上电话，想到明天男友“上门”，我却百感交集。

自从知道我有了这个韩国男友后，母亲和我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一方面，她自然为我这个“大龄剩女”找到归宿感到欣慰，每回我跟她讲起自己和男友相处时发生的误解和矛盾，她总是站在我的男友这边，劝我要更忍让体贴；另一方面，我也观察到她呈现出对未来的惶恐和焦虑。

我能依稀理解她的惴惴不安。多年前，贵州籍的大学室友嫁给上海籍的男友，在带男友回家见过家长后回沪的飞机上，室友突然大哭不止，她心里想，“这次他是真的把我从父母身边带走了。”我的母亲或许也有类似悲喜交加的情绪，这一次女儿是真的要远嫁了。随之而来的是她对晚年的恐慌，独生女不在身边，叫天天不应，她往后要怎么办呢？

她当然有我的父亲在，但两人却都在变老。我向她保证说，我早就跟男友商量过，只要她和父亲愿意，未来无论我们在哪里生活，都可以接他们过来。但是，这些慰藉最多是隔靴搔痒，他们一定想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结婚的时候凡事大吉大利，而且也会对父母打包票说不会一成家就忘了父母，然而，等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焦头烂额的年纪，会有无数的日子为了挣钱养家不能陪伴病重的父母，还会有无数的日子因为囊中羞涩没有办法给父母提供更好的医疗选择，最终，当父母过世，他们的内心一定有着为人子女的愧疚。或许当我做出这些保证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已经在想了：我们当初也和你一样信誓旦旦，到最后也没能做到更好。

亲情最令人悲哀的部分，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必有亏欠。孩子年幼的时候，倾其所有爱着父母，因为父母是他所有的依靠；等到结婚生子，自己的家庭必须摆到第一位，父母只能屈居第二。倘使命运能够温柔以待，祖孙和乐，共享天伦；但倘若遭遇命运的无常和凌虐，难免顾此失彼。父母在孩子结婚的那一刻已经知晓，他们被摆到了“失”的那端。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一生未婚，和母亲互相陪伴度过了一生，但在镜头里，他却特别喜欢拍父亲嫁女儿。小津电影里的“女儿”往往到了适婚年龄还待字闺中，不嫁的原因是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如《晚春》中的纪子会担心，“我一走，爸爸您怎么办，爸爸的衬衫脏了，也会觉得没什么，早上一定会忘了刮胡子，桌上会堆满东西。”然而，父亲是万不能允许自己耽误了女儿的终身，所以必须放手。影片里女儿出嫁时的喜庆背后总有抹不去的哀情，而这悲哀往往定焦在父亲的脸上，因为父亲知道女儿这一走，自己的晚景会异常孤寂凄凉，但还必须坚决地把女儿嫁出去，并独自吞下个中哀伤。

我父亲木讷口拙，但母亲总爱提起他唯一的“抒情时刻”：当时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父亲对母亲说，“现在我们整天抱着，等孩子一长大，还是只剩下我们两个。”

说起男友“上门”，母亲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心里或许在想，从今往后，真的是又只剩下她和父亲两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