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这是一个延续了半个世纪的寻找故事。
两人的相识,在浙江建德县大山深处的村庄里。一个22岁,穿着自编的草鞋,从杭州到那里已插队多年。一个18岁,是离那个村几里地远的纺织厂工人,这时,参加了支农工作队,来到了村里。
两个姑娘的走近,乃至成为好朋友,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两人后来都说是“有缘”。可是,这是个有着太多内涵的词,并非如“缘”这一字表达的那样混沌和恰巧。
其实,她算不上知青。三岁丧父,五岁母弃,被爷爷奶奶收养着。穷,小学读了一年后,便辍学在家,帮着大人做家务。学了织毛衣,挣钱,自己却从来没穿过毛衣。毛衣的软和暖,只有手感。
她去山村插队,是老人给孙女找了一条自己养活自己的出路。当年的建德山村里,也穷,天天吃玉米,吃不惯,还吃不饱。艰难度日的爷爷奶奶,哪有余钱给孙女寄吃的、穿的?她只能养几只鸡,卖了蛋后,换回油盐。
小妹是建德县城人,能体会到一个杭州姑娘落户山村的窘迫和艰辛。看到她的饿,便常常走几里地,给她带点好吃的。有时,当姐姐的饿得挺不住了,就去小妹住的厂区宿舍里。她相信,有小妹吃的,也会有她吃的。最高兴的是,姐姐跟着小妹去县城的家里。不必说大米饭管够,小妹的母亲会特地烧好几只建德家乡菜,让女儿和带来的小姐妹饱餐一顿。她感受到,这是一种母爱。
那一天吃完逛街,迎着秋风,落叶飘零。她与小妹在一起,孤单便被遗落在山村了,心里只有暖意。走过一家卖毛线的店家,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唤起了她童年的记忆。走近柜台,她不由自主地对小妹说:“这种湖绿色的毛线可真好看。”小妹爽快回应:“你喜欢,我把它买下来。”掏出钱一看,还不够,差几元。“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家去拿。”
这年冬天,她穿上了人生的第一件毛衣。走在寒冷的山路上,它的温暖,从心里弥漫至周身。
终于病了。一个孤独的年轻女子难以在这个穷山村里再扛下去。
回到杭州,住址变了。这对小姐妹,几年后断了联系。婚后拉上丈夫,回建德去找小妹。很多年里,杭州去建德的深山小村里,大路、小路、山道要走好几小时。找到那家纺织厂,已经厂去楼空,曾经吃过很多顿饭的小妹在县城的家,也找不到了。通过公安系统查找,结果,同名同姓几百个。她无奈叹息道:“哪个是我的小妹?”
几十年里,那件湖绿色的毛衣,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她把毛衣拆了又结,结了又拆,每年伏天,会从箱底拿出晾晒。女儿说,都不能穿了,扔了吧。孩子哪里知道,这是母亲怀想小妹的一种仪式。
她不会想到,七十岁时,因为要捐献遗体,让寻找小妹的行动出现了转机。
那位跟踪她拍摄的摄影家问她,为什么要捐献遗体?她说,从前,我的日子过得很难,但有很多好心人帮过我,我要回报他们,也回报这个社会。现在,我最大的心愿是想找到在建德的小妹,希望大家帮帮我。
于是,有更多人知道了她的过往,有更多人开始帮她寻找。
笫一个打电话给小妹的摄影师,说有人找她时,小妹瞬即间说出了已回杭州50年的姐姐的名字:“这些年里,我也在找她啊!”
见面前几天的视频对话,流尽了半个世纪的眼泪。小妹的母亲仍然健在,手机上出现了老人的头像,她情不自禁地说:“妈妈,我好想你啊!”
两人手握手地坐在了一起。心情平息了一些后,一位对她们50年的执着寻找感到好奇的人连着问:“从清纯少女,到白发苍苍,你们依然心心相印,最欣赏对方什么?为什么非要找到不可?”
两人停顿了一下,随即说出了相似的话:“是诚恳。我们两人都实实在在,从来没有虚的。”
诚恳,值得她们半个世纪的寻找,一辈子的牵挂啊!
小妹在得知姐姐要捐献遗体的缘由后,再也不说一句当初两人在一起时,姐姐对她的好。一个对世界“以身相许”的人,再去说她对自己的好,她觉得,难以对应了。
只是,小妹仍然显得温良、率真的眼神里,闪动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