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钟伟
德云男团出道了,脱口秀致富了,综艺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开张了——2021第七届上海国际喜剧节将于本月启幕……在哈哈哈哈哈的催眠中,梦想似乎瞬间照进了现实——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尴尬盘整,全民喜剧的大时代似乎来临了。但如果尚存一丝客观与冷静,狄更斯的著名句式,就会不由自主浮出海面。
喜剧的终极力量和终极陷阱都是来自于期望值与意外值之间的落差,正向是幽默,反向是强努。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滑稽的真正领域,是在人、在人类生活”,喜剧的出发点和终点都是对人类视角下社会化生活的模仿。但喜剧的模仿并不代表单象限的审丑,丑不是在任何条件下都能成为滑稽可笑的,而是只有当丑力求炫耀为美的时候才显得滑稽;也不是表面化、图解化的原调复奏,那些滑稽背后的共情,看似卑微而轻巧,实际需要首先把自我揉碎了,在平视、侧视甚至反转下还原生活本真逻辑,然后沿着这条崭新逻辑的线索,化合成一种新的叙事,这种叙事,我们姑且可以叫它为专属于喜剧艺术的佯谬化表达——佯谬,指的是基于一个理论的命题,推出了一个和事实不符合的结果。
喜剧从对生活的模仿生发出的佯谬化表达,看似操作技术门槛不高,其实对创作者的感悟力和提炼能力要求极高。如果仅仅停留在具象和表面,如果仅仅止步于粗放与武断,就难以冲破“闹剧”“活报剧”的天花板,而如果单单满足于做口口相传的段子搬运工,就触碰了喜剧创作最危险的红线:新鲜感。在从具象表面到直击灵魂,从搬运到重生这个奇妙的转换中,以佯谬为核心的“变形术”是不二法门。
喜剧的佯谬,在于它既真实,又荒谬;因真实而荒谬,因荒谬而真实。喜剧创作者面对的佯谬,则是在于喜剧形式和喜剧效应是常青的,但喜剧创作和喜剧发现是速朽的。喜剧演员重复自己,无异于慢性自杀。在一个内卷焦虑跨越年龄和地域的社会节奏里,喜剧这样一种看似草根化、破规则化的艺术样式,俨然成了舞台艺术的显流和潮流一族的精神圭臬——这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场子闹腾不等于创作力旺盛。借鉴国际先进的创作理念和手法值得提倡,但先进的理念和手法与优秀的作品之间,还有一段变形记绕不过去。能够引发喜剧共鸣的那些冉冉上升的喜剧新生代,几乎都将自己作为了第一创作素材,将日常生活的观察作为了喜剧淘金机。我们作为受众的角色也随之发生改变,不再是艺术创作的评判者,而是生活的同行发现者,当台上的喜剧人所言所行与我们的共通点越多,我们就越会由衷感到喜悦,那是共情的幸福感,无与伦比。
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喜剧新浪潮中,在为喜剧的佯谬所感染时,我们同时见证了很多佯谬的喜剧。比较常见的,一种是“托着腮的”,一种是“叉着腰的”,一种是“踮着脚的”。所谓“托着腮的”,就是充斥着网络段子、社会俚语,试图以讨好流行的方式变成流行的;所谓“叉着腰的”,就是自恃在喜剧田地里多收了三五斗,掌握了独门秘籍,以程式化技术流教师爷身份秀身段的;所谓“踮着脚的”,就是片面理解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总是将喜剧的终点引向泪海才得以实现主题升华的。以所谓的“人设”工业化概念替代人物塑造的生命逻辑,以时髦的大数据算法取代文艺创作的社会发现,诸如此类,不亦乐乎。
商业化的成功是喜剧从业者宏大的梦想,但可能也是一把双刃剑。喜剧的基因是生活本身,如果生活变得悬浮和空洞,怎么能指望作者持续挖掘出生活的真金?余光中说,当你的恋人改名叫作玛丽,你怎能再为她写一阕《菩萨蛮》?我们也有理由杞人忧天——当地铁里的潦倒小子住进了豪宅,你怎么能让他再发现生活里的小辛酸?热闹喧嚣的市场泡沫里,喜剧的忧伤依然时隐时现。这,也是另外一种无解的喜剧的佯谬。